二十四

第三节

张宗衡见到林重的时候，他刚刚绿林好汉般搜刮完一具日军佐官的尸体：一支南部手枪，一把镀金护格、坠着大红刀绪的佐官战刀，一只很像手表的腕式指北针……

“拿来！”张旅长一摊手。

林重故作大方地把手枪和指北针递了过去。

“这些个你还是留着下回逛窑子的时候，在婊子面前逞能用吧，”张宗衡一拨楞脑袋，“少装蒜，我说的是刀！”

“我说张旅长，你这也太不仗义了，上次在刘家湖打死几个官儿，板么日的刀都被黄师长他们拿走了，这好不容易又……”不情愿归不情愿，林重还是把刀交给了这位劫财水平更上层楼的旅座大人。

“眼睛小没见识！”张宗衡仓啷一下拔出刀，就着夕阳左右端详着刀身上的云纹，“你当我稀罕鬼子的砍柴家什？告诉你吧，这东西给到后方那些没打过仗的灰孙子手里，可以换到一个营的补充兵!”

林重悔得直跺脚，差点儿背过气去。

捡了便宜的张宗衡没有停止进攻。当他从林重嘴里得知还有差不多一半儿的鬼子已经绕过毛家村南侵后，立即下令全旅继续追击。很快，渗入临沂城西的日军被基本肃清，二十六旅顺利克复南北道、红埠寺、盛庄等城西诸村。

然而，板垣这一天的噩梦还不算结束。

入夜后，与二十六旅衔尾而至的三十八师渡过沂河，夜袭桃园、三官庙。立足未稳的日军猝不急防，扔下百来具尸体仓皇后退，桃园、古城一线重新回到我军手中。

林重领着自己的百十号人回到古城时，已是后半夜了。他远远看见黄维纲正领着杨干三等几个营、团长视察防线，立刻抛下魏小叫们跑了过去。他不但添油加醋地汇报了张宗衡见财起意的行径，还顺口把一个营的补充兵提高到一个团。

“老子的军粮喂你还不如喂头猪！你就不会说那刀是给老子留的？”比他更财迷的黄维纲气得顿足捶胸。

林重搬弄完是非，还不忘安慰上司：“师座，其实也没啥，改天我把狗日的板垣弄死，用婊子养的将官刀给你换个师回来！”

“哼！”黄维纲和杨干三几乎同时哼出了声。林重早已修炼到对不中听的话充耳不闻，他几乎是不知死活地又添了一句：“师座，你要升了军长，给咱也弄个旅长当当行撒？”

“可以！不过要等老子先毙了你再说。”董升堂没好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第四节

这已经是两天来我第三次要求老谢放我归队了。

两眼通红的他又一次轻轻摇了摇头，“徐连长，不是我不放你走，现在临沂城外的局面，多你一个扛枪的怕是也……再说了，……”他含含糊糊、闪烁其辞。

“谢和尚！”我再也克制不住怒火，“是，我回到前面也许不用五分钟就会重新被人抬下来。可难道我徐渡的一条烂命，就比他们的更值钱？凭什么这些连枪都摸过的人就比我更该去死？”我掀开盖在一名阵亡者身上的麻布，他那鲜血染透的白衬衣早已被弹片撕扯得成丝成缕。

谢重理低头无语。日军反攻以来，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尸体：稚气的面孔、瘦弱的身躯、血浸的衬衣……

“队长，让他走！”楚芊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的命并不比别人金贵！一个全胳膊全腿的男人，就该到外面打仗。”

没等老谢点头，她就把我摁坐在低悬着马灯的台阶上，又三两下褪下我的外裤。丛慧犹豫了一下，也抄起一个搪瓷托盘冲了过来。

一根，再一根……楚芊开始从我大腿上缝合的伤口往下拆线，坚决而利落，丛慧几次想插手都被她粗暴地挡开。我闭着眼，不敢看她们。我知道，只要我站起来、迈出这个伤兵满营的小院，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回来。

此刻，尽管时近夜半，临沂城东北方向，枪炮声依旧不绝于耳。

到最后一处伤口时，楚芊再也控制不住，她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无法自持，泪水挤满了眼眶，像是随时都会决堤的洪水。丛慧把她推开，自己一声不吭地接手。

“你走吧，去打仗！只要不死，就算少胳膊少腿，我都认……”说完，楚芊咬着嘴唇别过脸去，胸膛剧烈地起伏，眼泪终于映着摇曳的灯火，扑倏而下。

我站起身，想安慰她，却张不开嘴；想捧抚她的脸，双臂却沉若铅铸。

深吸一口气后，我迈步向外。

“丛慧，你回来！他能自己出去！”她叫住了正想送我出去的丛慧。

老谢赶了上来，把一支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匣枪交到我手里。他没有说话，只冲着我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重新汇聚起我已经习惯了的和善笑意。

我一步一步地走出院门，不敢回头。

因为尽管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一定要回去，回到自己的袍泽们中间！”可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挣扎：“留下，留下，保护她们！”天知道，我竟然对这个小院儿已如此眷恋。只要回头，只要一个回头，我那并不坚定的决心就可能在片刻间瓦解、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