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七节

黄维纲的师部设在南、北道村之间的一处小高地上。我们抵达时，暮色渐沉，前沿阵地此刻已枪声廖落。对阵双方一天的攻防拉锯下来，想必都疲惫不堪。三十八师的士兵，有的在加固被炸得七七八八的防御工事，有的在清运战壕内外敌我阵亡者的遗体。

张自忠把带来的部队充实、布署到一线后，带着我和两个贴身卫士径直走进师部。

“立正……军长到！”师部卫兵高声通报。三十八师师长黄维纲、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一一四旅的两个团长杨干三、刘文修，一一三旅李九思旅长、一一三旅二二五团新任团长赵金鹏等一众将校，正围趴在作战地图前七嘴八舌。见我们进来，大家纷纷立正行礼，认识我的几个长官悄悄冲我点头致意。

“是你召集他们来的？”张自忠瞥了黄维纲一眼，其意自明：他的师部如此靠前，灯火遮盖也不严密，日军就算再不惯夜战，也只需一发炮弹就可以把三十八师几乎全体高级指挥官就地解决。黄维纲不敢与军长接视，只是低着头小声吩咐部下：“都回去都回去，等我的通知。”

“既然来了，那就不急于一时了。”张自忠阻止了他。“诸位对当前战局有何看法？俱可畅言……”

“军座，以职部所见，日军今天攻势如此猛烈，用意实已昭然若揭……”董升堂率先回答，只是言语中似有保留。“哦？希仲但讲无妨。”

董旅长受到鼓励，索性一吐为快：“职部认为，本日敌军猛攻我军正面，固然因其独占空中与地面火力优势，有恃无恐，妄图形成三面围城之形势，但更主要的原因只怕是想通过压迫我军的城西防线，以保障其开赴台儿庄方面援军的侧翼安全。”

“照你这么说，板垣又是飞机又是坦克地折腾一天，只是佯攻？”黄维纲忍不住打断了他。张自忠挥挥手，示意董升堂继续。

“佯攻也说不上，我想板垣作的是两手准备：如能顺利打下临沂，他就可以全师西进，与矶谷师团从容会师；如果攻城受阻，也可牵制我军大部，而以偏师取道临沂城西直插向城，继而寻求与台枣方面日军会合。”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有的旅、团长已经在暗暗点头。

张自忠看了黄维纲一眼，叹了口气：“雨辰啊，我看再这么下去，你这个师长怕是要让贤了。”“军座，你别被老董摇头晃屁股的给蒙住了，俺老黄要是猛张飞，他董升堂就是黑李逵……老董你说，你背后有啥高人？”

张自忠倒是相信黄维纲的话。在这些跟了自己十年以上的部下里，多勇武而少机谋的确是普遍现像。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这些人要么是苦出身，要么是草莽起家，绝大多数连军校的门框都没有摸过。说起来面粗心细的黄维纲还算得上其中颇具谋略的。

董升堂并不打算隐实踞功，他笑嘻嘻地望了军长一眼，歪着脖子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我：“嘿嘿，军座，黄师长这话倒是没错。我董升堂仗没少打，脑子可不多用，这话最早还是您后这位徐连长说给我听的……依着这几天日军的动向看，还真就八九不离十。”

我低着头，下巴几乎贴着胸膛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长官们纷纷投来或欣许或惊奇的目光，把我窘得手足失措，脸皮火一样地滚烫。

军长回头看了我一眼，嘴里却只是轻声“嗯”了一声，算是赞许。

“军座，我的二二四团还差个团长，要不，把这小子给我……”黄维纲趁机老调重弹。

张自忠没理他，接着问：“那依你们看，以我军所剩兵力，能不能有效阻截板垣西进之援军于临沂外围？”所有人都不吱声，这些早就摸透了军长秉性的将领们心里清楚，军长的话看似在问大家，其实是在问我。

“报，报告军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据我在临沂城里几天来所见，加上从各位长官嘴里听来的，我军自十三日参加临沂作战以来，力拒日军精锐，如今实力已折损过半……以我军现存兵力，固守临沂、不为敌所破已属勉强，至多只能对日军分兵救援台枣的行动构成干扰与牵制，却不能长期有效阻挡。一但敌以旅团以上建制兵力强行从我防线西侧迂回突破，我军甚至很难对以机械化见长的板垣师团实施有效追击……因此，牵制板垣师团主力于临沂一线，我军就已经尽到了支持台儿庄方面围歼日军的本分了……各位长官，我，我说完了！”我站在地图前，面对一群五十九军中坚，心里七上八下。

良久，张自忠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身为军人，我等倍受李长官器重，五十九军更肩负山东父老与全国民众之拳拳期望。纵力有不逮，若使临沂之敌终得以自由转用于向城、兰陵方向，仍为我军之殊耻……”

“我命令，三十八师各部主动放弃城北阵地，防线向城西北小岭至南沙埠一线收缩靠拢，并连夜抢挖、修复工事，作长期固守之准备；一八○师各部于拂晓前主动向西出击，务必在敌空军到来前，占领临—向公路沿线村落，据村为战，全力延滞敌向台枣方面增援的行动。”

“是！”“是！”……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徐连长，没我的命令，你必须时刻跟着我，不得须臾擅离。”

“……是！”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