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第八节

张自忠从二连一排的士兵中间走过。每经过一个人，目光都会在他的脸上、身上、手上停留片刻。这是一支怎样的得胜之师啊！十七个人，拼不出一身完整的军服，找不出一条没有裹伤的身躯，刺刀是扭曲到无法插回刀鞘的，枪托是折断后又用布条绑回一起的……

我的军长一言不发。他立正，工工整整地敬礼，然后转一个角度，再次敬礼……人们齐刷刷地还礼，一张张被硝烟熏花的脸上，凝固了受阅般的郑重。

“你是军法司的钱主任？”终于，他转向钱正伦。比起五十九军这些九死一生的弟兄，钱正伦们从头到脚崭新得如同刚出盒的扑克牌。

我悄悄用胳膊肘捣了还在发愣的钱正伦一下，“我们军长！”提醒是从牙缝里发出的。

“是……职部是钱正伦。”应也见过大场面的他，与我的军长接视片刻，就立刻败下阵来。

“钱主任，事情张里元已同我讲了。撤离难民与城里伤员，是我的命令，保安团不过是配合行动。此举如有失当，我身为五十九军主官，自然不避其咎。”

“军团长，职此前不明临沂敌势，执事失于草率……”没容他说完，张自忠又接了过去，“我军自本月十二日奉命驰援临沂以来，两度与敌板垣部血战。虽伤亡枕藉，于军纪方面却不敢懈怠。多名旅、团级校官因指挥不力、轻伤擅退受到制裁，畏战轻退而被临阵处决者也不乏其人。这些活着的弟兄，无不堪当英雄。”他用手一指身边这些破衣烂衫的部下，也包括了我，“军法队职责所在，我部将士并无抱怨。眼下可否再请钱主任一行亲赴前线，一则实地督检我部风纪情况，二来你汇报上锋时也有实据。”说着，他转问林重，“你团现在何处？”

“报告军长，应该还在义堂集。”林重也不敢完全肯定。

“那好，钱主任，就由他们护送你们来回。至于徐连长，在此之前如有擅离，你可以问我要人。”

“军团长言重了，职断不敢作此想。”钱正伦诚惶诚恐。

就这样，钱正伦的特派军法队在魏小叫排的“护送”下，举队前往了义堂集。

他们走后，军长交待我，由于伤亡过重，五十九军将暂时缩编，空出一些旅团建制到后方重新征补新兵。因此，我了结这里的事情后，不必回军部，而是与军医署派来的战地慰勉团同往徐州，楚芊也一道走。此外，我此行还有一项紧要任务，那就是把城里伤员尽可能多地带往战区后方。被问及当下敌情时，军长显得忧心忡忡。他告诉我，派出的几支侦察搜索部队均未获得日军派遣支队的消息，但向城方面担任追击搜索任务的汤部骑兵团近日与敌发生接触的可能性极大……

我提起兔子的事儿，虽然是细枝末节，仍然觉得应该征求一下军长的意见，毕竟这里面还牵扯到张里元。他略一思索，“暂时编入二二七团救伤队吧，你们此行未必顺利，路上需要人手，军部目前实已无兵可派。”言罢，张自忠就领着杜蓝哲急急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楚芊。

不觉中，已时入黄昏。夕阳的余辉越过院墙，成缕成束划破周遭的空气，把两人瘦瘦长长的影子拦腰一折，映到墙上。空气中，弥散着从街面上飘来的淡淡的鞭炮气息……我不想说话，现在，我有太多的事情要理出头绪。

楚芊迎着光，笑盈盈地望着我，那表情，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一幅作品。

“嗳！我要回后方了。”她说。

“哦。”我心不在焉，“还回来吗？”

“回吧……”她并不太确定，“万伯伯替我要的假，哦，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我爸爸的同事。我会跟他一起去武汉……人家都不记得武汉是啥样子了呢。”楚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神往，就仿佛在憧憬一场假期的远行。

“真好，我也不太记得了。”

“嗳，你能一起去吗？”

“不知道，不能吧……”我回答。我实在找不出一条回大后方去的理由。我完全无法预料未来还将有多少恶战在等待着五十九军，等待着我和我的袍泽。

“哦……”她有些失望，表情由也失落渐入迷茫。

“现在，你能走了吗？”她重又振作。

“不能，应该还要一会儿吧。”我依旧魂不守舍、愣头愣脑。

“那我先回去了，丛慧可能还在担心你呢。”楚芊在笑，明明白白地在笑，我却从那笑容里分明读出了一缕伤感。

“去吧，叫她不要担心。”我的回答依旧没心没肺。

大概是觉得无趣，她终于朝门口走去，但脚下磨磨蹭蹭，似乎仍有不甘。

突然，她大叫了一声：“嗳！”

我惊醒般地抬头。楚芊正叉着脚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一手掐腰，另一只手抬着比作枪状，而脸上也重新挂起招牌式笑容，七分灿烂、三分顽皮。

“干嘛？”我茫然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顾睁一眼闭一眼地瞄准了我，嘴里“叭”了一声，接着很飒爽地吹了吹“枪”口并不存在余烟……“徐二少爷，我又救了你一回。打从今儿起，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