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第四节

“村子我不久前还来过，刚才头一眼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才退进林子就被绊了一跤……”郭影秋指着林带边缘一处略高于地面的土堆说。微光下，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我和岳杰不约而同地朝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黑暗中，一截泛白的东西露在泥土外。究竟是什么能把红脑袋吓成这样？我蹲下身，当指尖触及这截冰冷的东西时，也不由地浑身上下毛骨悚然：一只人脚！

岳杰也吓了一跳。

对我和他来说，尸体与残肢早已见惯不怪。可在这远离战场的野树林里，一具被草草掩埋的死人仍然足以令人心惊。我忍着胃里的翻腾，同岳杰一道到把躯体上的薄土扒开，空气中立刻弥散了灰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死的看样子是本地的老百姓，他双手反剪，应该是被人从身后射杀，然后拖行至此、胡乱埋葬。当然，所谓埋葬，其实也只不过是薄薄地浇上一层浮土。在它身后的树木间，还有更多的起起伏伏的土堆，其中不少甚至还显现着人形，一直绵延到黑漆漆的深处……刚才还静谧安详的矮树林，似乎顿时阴风瑟瑟、鬼哭神泣。

岳杰又往深处摸索了一截儿，我能隐约看见他抱着树干，小心翼翼用脚试探着什么。几分钟后，他回到我身边，“里面还有至少五六十个，狗日的！”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发出的。

“郭老哥、岳兄弟，鲁南你们熟，这一带以前出过土匪吗？”我极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我不想让跟着自己的几十号人也变成与荒村野树为伴的无名尸，我现在所能做的，除了握住枪把儿，就只剩下尽量保持镇定与理智了。

“没听说过，蒙阴那一带倒有，这里是平原……再说，土匪一般也都是乡下人，实在没办法了才落的草。杀人树威的事儿有过，但不会这样杀干净一村人。”郭影秋也已由最初的惊惧转为愤怒。

“岳杰，去把钱正伦的人和司机都叫来，带上枪……跑着去，别骑马！”我不想被马蹄声暴露行踪，村里有日军，这几乎是确凿无疑的了。

“郭老哥，跟我讲一下这里的地形。无论如何也要趁黑冲过去，在这里只能等死！”

我感到了不幸之中的大幸：幸好现在天色近墨，只有纤细的弯月在云间偶隐时现；幸好队伍里有一个熟悉当地的人，尽管是个令我敬而远之的红脑壳；幸好我临时建议把钱正伦们一同捎回徐州，这十几个除了抓我再就无所作为的家伙，也许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这座名叫小邹李庄的村子还有一个别名：黄土墩庄。整个村子坐落在一座高仅五十余米的小土山上。据说当年这里葬过一个某朝某代的王侯，而这个孤零零的土丘，其实正是一座巨大的封土。村子东缘一直延到路边，道路的另一侧则是一大片水田，虽然还未插秧，却已经蓄上了水……也就是说，除非我们的卡车能跋山涉水，否则，就只能硬着头皮闯过坡下这将近一华里的开阔地，两车人必须用脑袋来硬扛随时可能倾泄而下的日军机枪子弹。

“村子一直到山顶？”我心存侥幸。

“没……还有一小截，全村的两口井都开在坡下。”郭影秋被问得莫名奇妙。

我不再说话，脑子里飞快筛选着可能的通过方案。

我日小鬼子大爷，这哪是啥村子啊，分明就是一座堡垒，一头黑洞洞灯火全无，只是静静地蹲伏着、窥视着我们这一小队人的巨大的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