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第十一节

林重回到团里时，刘文修正冲一个团部参谋摔盆子摔碗。

“团长，搞么事啊，女人被人抢了？”林重已经升任二二八团少校团附兼三营营长。在刘文修眼里，这个动辄要打要杀的家伙，无疑是有需要时抓来顶岗或是顶缸的不二人选。他甚至觉得不如索性撤掉林重这个营长，这样他就不会天天只盯着三营的那点儿破铜烂铁了。

刘文修甩给他一个全然不见黑眼仁的白眼：“儿子就要跟别人姓了！”

看来二二八团团长是遭遇了某种令他懊恼无比却又不足与人道的变故。林重朝那个年轻的倒霉蛋努了努嘴，对方喏喏而退。

“团长，你吓我，你有儿子了？”没了外人，他更加放肆。

原来，刘文修刚刚收到风声，自三月中旬驰援临沂以来，全军伤亡奇重，团、营一级单位大都建制残破。军委会并徐州长官部特电令五十九军择机选派骨干军官前往黄口、商丘一带接收兵员，整训新兵。为此，军部有意将三十八师所部一一三、一一四两旅人员并入一一二旅，由李九思任旅长，全旅划归军部直接指挥；一八○师那边也如法炮制，三十九旅祁光远所部之七一五、七一七团并入张宗衡的二十六旅……

“我倒不担心咱的弟兄到了一一二旅变成后娘养的，他李子有也是老西北军了，不至于太小家子气……我心疼的是咱团剩下的这几百号老兵！”

林重抱着头，眼泪都快出来了。手里这些见天儿被他踢来赶去的兵渣子，哪个不是死去的弟兄用三条以上的人命换回来的？就算用十个新兵换一个他都不干！

“娘的，说话啊！平日里就数你狗嘴里花样儿多……”

“还有么事可说啊，儿子都要跟别人姓了。”他林重的脖子还没有硬到敢抗军部的命！“团座，找旅长通融下子撒。”他嘴上说着，心里到底还存有一份侥幸。

“屁，要能通融，老董还不比你急？”刘文修知道，即将荣升新兵训练队队副的董升堂，要么已经被队长黄维纲骂得五颜六色，要么就在前去找骂的路上。

“那……多少也得挑几个带走，连排长不用说，还要捡些个老兵……几角钱本钱都冇得，就让人支桌子？”林重一边讨价还价，一边肚子里飞快地过着筛子——小洋车得带上，要不以后信没人写，写了也不像；白药、刘泰舟也要，还有那个有一毛钱都要寄回陕西的马立仁……半个月下来，二连的老人居然就剩这么几个了，他的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凄凉。

“嗯，那是当然，你回去拉个名单子，别他娘的把全营拉进去就成！”其实，要依着刘文修自己，伙夫马弁都恨不得留着。“等等，这儿有你的一封信。看不出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还有人惦记着……娘的没天理！”

林重自己都很意外。部队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经过的地方一多半儿都已成了沦陷区。他从来不许魏小叫在信封上留地址。一来留上也没用，二来他偏执地拒绝让自己的家信落到日本人手里。虽然我和小洋车一再开导他，小鬼子其实还不至这么清闲。

回三营驻地前，林重还专程去军需处领了一套军装出来。那是给白药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兄死的时候像个叫花子。

“……我的太后老佛爷！营长，你老妹到徐州了！”魏小叫捧着信，一脸震惊。

“不……不能吧，个板么日的，丫头片子跑这边来搞么事啊！你再瞧瞧，你莫吓我。”林重色厉内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上面写着呐……你妹子在武昌参加的战地服务团，后由许昌开赴徐州，配属第二十军团行动……不可能有错。如果不是在徐州，也不可能知道咱们在临沂啊！她虽然晓得咱的番号，可部队打到哪儿了，对后方是保密的。”

林重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刘泰舟一把没搀住，“营长，好事情嘛，人不在跟前你不是还想嘛！”

“你懂个屁，那边也在打仗啊！”一帮人里，也只有魏小叫的脑子够用。

“出哪样事喽？”白药光着膀子蹲在一棵大树下，正欢天喜地从贴身短褂里往外择着虱子，新衣裳端端地摆在几米开外。

“营长妹子来徐州了。”马立仁一贯无是生非，见着茅坑都要扔块石头。

“好事情喏。”又一个放屁不经过大脑的烂丘八。

白药把一只肥得快要走不动路的虱子扔进嘴里、嘎巴一声嚼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显然，他并不打算与这些嗜血的小东西分享乔迁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