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第三节

林重向魏小叫要来镜子，然后旁若无人地站在太阳地里，冲着镜中怪兽时而呲牙、时而咧嘴。

才几分钟，街面上就起了变化。

荷枪实弹、上了刺刀的士兵已经沿街排开。几个严阵以待的丘八还警惕地望着我们这伙来历不明的花子官兵——黄维纲此前特地交待随行手下：没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换下这身苦战经月之后的破行头。其实，五十九军官兵仪容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最寒伧的，徐州城上至官长、下至平头百姓，凡见过川军伤员与溃兵的，全都印象深刻甚至震撼：他们就像是一路要饭过来的悲惨的游勇。他们所亟需的，或许不是军装，而是一条不用发射前踹一脚的步枪，或是仅仅一顿饱饭。

两辆黑色轿车众目睽睽之下疾驶而过，后面还跟着三辆气势汹汹、坐满了护卫的卡车。

白药深吸了一口弥留在空气中的劣质柴油尾气，嘴里嘟囔着：“咯好闻喏。”

看来台儿庄真是要打胜仗了。这阵式、这气派，多半是某位嗅觉良好的大员上赶着来指挥我军大捷的。就算有人告诉我车里坐着委座，我也毫不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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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自怨自艾的林重突然被人打背后搂住了脖子。“猜——我是谁？”对方故意别腔别调。

“衾红，不对，是翠烟……要么是春绣？”林重一脸坏笑。

“让你再浑叫！”说着，对方一口下去，结结实实咬住他的后颈，而且看不出有轻易撒口的意思。

“哟哟哟哟……”林重惨叫着频频告饶：“别咬别咬了……我的小祖宗，知道是你。”

“哼，知道还敢叫那些个脏名儿！”林彤这才松了口，从他身上下来。

林重转过身，把妹妹的脸扳正，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一阵儿。

“唉……”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把林彤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望着不知叹从何来的哥哥。

“我奔三十的人了，还没能说上个女人。我妹子倒先长成标致丫头了，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王八小子！”林重感慨万千的神情真的很欠抽。不过，比起平时，他嘴里那些早就顺了口的爹啊娘啊的脏话居然统统匿踪遁形，就如同变了一个人，至少在嘴上。

马立仁沧桑地摇着头，慨叹一个职业粪嘴居然能瞬间从良。最常遭受林重口头荼毒的白药更是张大了嘴忘了合上。

“哥……我要嫁的就不能是个人吗？”林彤微红着脸颊撒娇。

“哦？”林重狐疑地看了眼妹妹，立刻自作聪明地想到了歪处，“……噢噢噢，明白了，妹子可是明花有主了？你们听好了，”他伸手在面前划了个弧，把所有两眼放光、却并不打算同舟共济的玩艺儿全都一杆子打翻，“都不许再打主意，没事儿多看一见都不行！”

话一出口，除我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免悻悻，就连林重自己都觉出了唐突。

“哥……！”林彤的脸已彻底绯红一片。

一直呆呆盯着林彤看的魏小叫，破釜沉舟般地朝前一步：“你好！你就是男男小姐吧？我叫魏小叫，北平人，是你哥的部下……”他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已经心里倒过几个来回的自荐。看得出，他对这段庄重得体却又熟络套瓷的开场白信心十足。

这小子要倒霉了……我像个眼见别人落难却全然不施援手的神婆。

“谁许你叫我男男的？”林彤只一句慢条斯理、不咸不淡的质问，就令小洋车顿时哑然。

献殷勤的最高境界从来只可意会。每个男人基本上都得靠自学成材，有时还不免要交点儿学费。魏排长毕生所学，不过是信笺上半文半白的花拳绣腿。一旦与寒光凛凛的林彤直面相对，则全然不敷实战。

“男男，这也不怪他，寄回去的信都是让他代笔的。为兄军务烦忙，只能口授……”林重赶紧出来解围。

林彤乜了哥哥一眼，显然是嗔怪他替人出头，接着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意转回魏小叫：“那么，‘盼归之心切切、思妹之意拳拳’也出自阁下的生花妙笔啦？”

魏小叫终于醒悟继续辩白无异于徒作顽抗，索性脑袋往两肩中一窝，不再接招。

说来惭愧，眼前这幕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唇攻齿防，居然令我产生了某种阴暗的快感。不过，这种偏安一隅的快感并没有维持太久。林彤的视线很快越过已然缴械的小洋车，火辣辣地向我投射过来。我不禁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至脚下：咋就又瞄上我了？！我追悔不已，没想到幸灾乐祸的报应来得如此及时，简直就是天道昭彰。

“这位徐长官也是你部下吗？”她望着我，话却是在问林重。我几乎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天啊，这丫头脸上那股子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是风尘大侠面对一个未战先怯的山贼，藐视中甚至掺杂着一丝悲悯。

“他……”林重在斟酌措辞，对一个一向口随心至的家伙来说，这也算得上绝无仅有，“他是我兄弟，叫徐渡，我信里提过好几次。咦，男男，你怎么知道……”他忽然觉悟，林彤实在没有提前认出我的理由。在一堆看热闹的烂丘八中间，我并不光彩照人。相反，此刻的我，委琐得浑似一个误刨了东家祖坟正打算举家潜逃的佃户。

“就你自己？”林彤歪着头瞅着我身后，我知道她在找楚芊。

“哦……是…吧。”我结结巴巴，不复一丝昔日信口雌黄的风采。“林重，我回头再跟你们说话，这会儿参谋长在等我。”

我果断决定落荒而逃。

如果说楚芊是一杯清水，一望见底，那么丛惠便是一张白纸，虽然固执却单纯无害。而对于林重这个明显刁纵过了头的妹妹，我根本想不出恰当的比方。她的自信更像是盛气凌人，就算只是一颦一笑，也足以锋芒毕露……我真的不喜欢她。我可以自暴自弃、妄自菲薄，可并不代表我甘愿没来由地惹火上身。说到底，我偶尔自谑，但还不打算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