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第十三章

第一节

副官处的门大敞着。

徐泊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弄着手中的书页，却始终心不在焉。

比起静悄悄的副委员长行辕，外面的大街绝对算得上人声鼎沸。台儿庄大捷了，然而他掌握的消息，却并不比武汉的老百姓更多，这令他颇有不甘。冯长官去军委会开会已经第三天了，可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他这个新科副官处主任只能不折不扣地值班留守，片刻不敢擅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七十多个小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了寓公。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跑动声。徐泊皱了皱眉，他熟悉冯长官脚步的频率与力度……这多半是某个年轻冒失的侍从才打外面回来。

“徐主任，徐主任……”

特务连代理连长毕胜人未至而声先到。徐泊赶紧低头佯作看书，生怕被这个风风火火的同僚撞破心中的落寞。

“徐主任，你也太有定力了，居然还守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外面都翻了天了。满大街都是庆祝台儿庄胜利的，士农工商倾巢而出哟。”毕胜满面红光地闯了进来，显然意犹未尽，“要不，我替你一会儿，你出去转转？”话音未落，半边屁股已经坐上了徐泊的桌子。

特务连不是副官处的直属下级，两个人的交往反倒因此轻松、自在了许多。

徐泊嘴里不满地啧了一声，“我说……你也庄重些！再说了，你这算得上擅离职守吧，要不要副委员长回来我把这事儿捅捅？”

“嗳我说徐主任，可不带这样的。我是好心，怕你憋出毛病，也像蒋方震那样没头没脑地给自己来一枪。”说着，他把徐泊摊在桌上的书一把掀转过来。

果然，是蒋百里著的《国防论》。

“什么长期抗战！我看，没准徐州一战，小鬼子就得卷巴卷巴滚出华东华北了。这种罗里罗嗦的书你就不要再看了，没等翻出黄金屋，自己就先变烂书虫了……”

“去去去，蒋公的大智慧，岂是你我辈能了然的？”徐泊嘴上玩笑，心里却暗存隐忧：连败之后终于有此一胜，举国民众额手相庆，可以理解。但假如上峰也开始相信对日战争已开启速胜之局，说不定就会乐极生悲。蒋百里其人，徐泊早已不陌生，对其以国民为本、持久抗战的宏论更是笃信不疑。近来风闻蒋方震或将接任陆大校长，没准儿下次探亲时还有机会一睹其人真容呢。

“日军气焰已经浇灭，若军委会继续往徐州投入力量，李长官一鼓作气，也许就把东洋人赶回去吃海带了。唉，现在要能带领一支部队鏖战鲁南，参与这一场伟大而决胜之役，可就再光荣不过了。”听得出，这家伙对战场早已心向往之。对此，徐泊完全可以理解。每逢前方不利，他就不大敢上街，似乎每双盯着自己那身笔挺军服的眼睛都在诘难：老总，战事吃紧，你还留在后面做什么？！

“抗战，凭的不是一党、一军。非举全国之力、作长期奋斗之打算，其必不能胜。我国前有淞沪之败、后有南京之殇，仅有激情，却失于章法、匮于办法，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与半途逃走当兵的我不同，徐泊是正宗的**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毕业生，读过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既然“战争是政治以另一种形式的继续”，那就不应、也不会是件光靠打打杀杀的力气活儿。至少他跟着冯长官见识过的几个职业政客，无一不是心生八窍、巧舌如簧。

“有脑子！要让你再多历练一阵儿，去当个师参谋长亦不为过。届时，再呆在我这里反倒屈才了！”

冯玉祥出现在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两个年轻人。看得出副委员长心情不错，不过徐泊还是本能地从桌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副委员长，您回来了！徐州那边正式战报过来了吗？”

“我就准知道你着急了。也难怪，令弟在五战区嘛。这是我让人抄的一份，不外传就行！”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像百叶窗的信纸。徐泊赶紧绕过桌子，还故意踩了桩立着的毕胜一脚。

“我去开会前你就在看蒋百里的东西了……人倒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大都是些纸上谈兵，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见到摊在桌上的书名，不无惋惜，“你回头收拾一下，明天代表我去德邻那里劳军……”

“去徐州？”徐泊意识到问得有些废话，赶快又补充了一句，“您不去吗？”

冯长官微微一笑，徐泊觉得那笑容里隐含了一丝凄凉。“我就不方便去了。我要是去了，李宗仁就算没想法，后面也会有人咕咕叽叽说我去抢风头、捞本钱。比起众口铄金，腹诽心谤其实更加可怕。”说着，把电文副本交到徐泊手里，然后轻摇着头走了出去。

望着冯玉祥宽大的背影，徐泊很内疚：副委员长进门和出门时的状态判若阴晴，而这都是因为自己那句没水准的提问。冯玉祥虽尊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却早被削了兵权。从前出任第三、第六两个战区司令长官时，每回去战区所属部队督查，下面的部队主官都如临大敌、百般搪塞，其中也不乏西北军宿将。此番台儿庄之胜，居功至伟者多为西北军旧部，估计心怀叵测的人已经在盯着冯老总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他本人去到徐州，即使是以军委会副委员长的名头去，也少不了流言蜚语。真要是不明真相的轻率揣度也还好了，怕的是有的人根本就是刻意妄言、别有居心。

徐泊看了毕胜一眼，那家伙也望着冯长官消失的门口，神色戚然。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徐泊开始轻声念到，“台儿庄大战已告结束，歼灭日军一万一千九百八十四人，生俘日军七百一十九人，缴获步枪一万余支、机枪九百一十三挺、火炮一百二十七门、战车四十辆，击毙日酋福荣真平大佐、依藤敏雄部队长……目前，日军残部已逃至峄县。至此，台儿庄会战，已完成我军全胜之局。谨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