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第二节

丛惠没有猜错，位于临沂城西南的第二十七军团指挥部里，刚从前沿阵地回来的张自忠，形容憔悴、疲惫不堪。

对在临沂苦支了近两个月的中国军民而言，台儿庄初捷，尽管算得上某种精神鼓舞，却丝毫没能减轻城外东西两条防线所承受的压力。进入四月上旬，板垣为重新打通与困战台儿庄的坂本支队的联系通道、接应该部回师，对临沂城西守军防线的攻击更是日复一日、日甚一日。

而反观中国方面最高军事指挥层，则明显过度乐观、急于扩大胜局。就在今天的早些时候，一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签发的电令下达至各军团级长官指挥部：

“台儿庄之捷已逾五日，峄、枣、韩、临尚未克复。踌躇审顾，焦虑至深。以乘胜之军更加主力部队追援绝溃惫之寇，不急限期歼灭，一旦敌援赶至，死灰复燃，是无异于已成之功而自贻将来之患。万望将士努力进攻，务必于一、二日将残寇全数歼除！”

“全数歼除……”张自忠手里捏着电文，心中却不免苦笑一声：别人且不说，单单临沂一处，欲竟全功便不可能。己庞二部虽各有军团之名，加到一起却无一军之实。纵使自己这里的情形比三军团略好，手底家当也已十去六七。五十九军嫡系黄维纲师，从三月上旬抵达临沂时的一万五千人，锐减至不足两成；刘振三师的实力也打了对折，余不足六千。尽管月初黄维纲已领着三十八师仅存的骨干赴后方接、训新兵，可就目前战事的吃紧程度来看，多半远水难救近火。

今天上午，张自忠领着手枪营到前面走了一圈，各处的情形令他更加忧心忡忡：正面宽达四十华里、南北纵深六十华里的城西防线，投进去的部队不过区区万余，可谓捉襟见肘、罅隙百出。而城西一带又多为平原，极利于敌之机械化推进。一旦板垣以大批坦克、装甲车辆为先导，集中突破，能够阻挡它们的，除了部队所剩无几的火炮，恐怕就只剩下战士们的血肉之躯了。

打仗就要死人，死人本身并不可怕。

眼瞅着那些从华北时就跟随自己的士兵，成班成排地倒在向咆哮、射击着的钢铁巨兽发起冲锋的路上，或是从望远镜中注视着全身捆绑满手榴弹的战士静待敌人战车过顶时的一脸决绝……这些都让他不忍卒视。这根本就是毕全军之忠勇，殁于一役。

他憎恶日本人，从平津时期身着燕尾服、面色铁情、咄咄逼人的日本大使、参赞，到眼下与五十九军对阵的那些穷凶极恶、武装到牙齿的寇兵。他更厌恶让士兵作无谓牺牲的战法，尽管这样或许能令他一战而正名，彻底洗刷掉自己背负已久的屈辱与不公……他由衷地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堪与五十九军这些鲜活无畏的生命相交换。

“回来了？”张克侠捧着电文册快步抢入门来，脸上带着某种有节制的喜色。

“参谋长，战事不容乐观啊。我一路下来，我军防线疏可过犊、漏洞百出。不是刘振三他们不尽心，实在是兵力有限，无米为炊。”在这位参谋长面前，他完全不掩饰心中的忧虑。

“嗯，我就为这事向您汇报，”张克侠对防线上的窘况同样洞若观火，这也是他无法继续稳居徐州的最主要原因。尽管在他的努力与斡旋下，五十九军能先于第三军团获得整补。“李长官鉴于我与庞军团野战竟月、折损巨大，已调第十三师吴良琛部、晋南的姚景川之骑兵十三旅星夜驰援。临沂作战期间，两部均直接归您指挥。”

“知道了。”张自忠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一师一旅，尽管杯水车薪，可总好过绝无援手、坐视城破。

“参谋长，你来看，这里！”他示意张克侠一起来看张挂在农舍墙上的作战地图。

张自忠手中的红色铅笔，直指临沂西南要点朱陈！与其它村寨不同的是，这个名字的周围已经被反反复复地勾上了无数层圆圈。“参谋长，日军盘踞此地愈久，对我便愈不利。现在援军既至，当以为首要，坚决拔除之！”

说完，他用尽全力般地狠狠一戳，半截杵断了的铅笔翻滚着飞了出去。

第三节

望着进进出出、几乎全不断趟儿的担架，以及或牙关紧闭、面如纸白或不住**着的伤兵，丛惠不免疑窦重重：怎么又成这样儿了？是谁在策动进攻？是敌人，还是我军？

“兄弟，前面怎么了？伤亡这么重，是在打哪儿？”她一边麻利地用止血纱布按压住伤员腿上几乎被三八式步枪子弹贯通的创口，一边满脸关切地询问。

“咝……朱陈。战斗一打响，周围村子的鬼子全退、退、退了进去。咱们几个团轮番强攻，始终打、打不下来。”对方疼得直吸冷气，浑身抖着勉强回答道。

“丛惠！”

“有！”听到谢和尚的声音，她赶忙从乱作一团的人堆里站起身来。

“朱陈那边吃紧，我带一支分队到前面紧急抢送伤员，这里交给你负责。”楚芊走后，丛惠已经成为谢重理最信任也最不放心的人，尤其在兔子事发之后。

“队长，让我去吧，这里没你，别人又拿不了事儿。”丛惠并不领情。

“有事情你作主就行，不争了，这是命令！”老谢的语气中带着极少有的严厉，说罢，领着几个男护兵和一支担架队冲出门去。

朱陈的战斗一开打便陷入胶着。驰援临沂的第十三师刚一抵达临沂就立即投入战斗，战地医院等后勤配属甚至还在路上，谢重理不能坐视找不到医院的受伤官兵绝望地置身于日军密集炮火之下。

很快，更大批量的伤员被源源不断地送了下来，有第三十八师的，有第十三师的，还有第一八0师与骑兵十三旅的……

战局的演变，打破了张自忠和军团**的预定计划。

根据最初的作战方案，地处临沂城西南、直接威胁五十九军侧背的日军据点朱陈，首当其冲。担任主攻的是生力军第十三师吴良琛所部；已归属军团直接指挥的第三十八师，除一部参与佯攻之外，另以有力之一部在东石埠与城前村一带阻击援敌；同样近期抵达的骑兵十三旅则凭借其机动优势，对城外正西方向的艾山至南曲坊一线日军进行袭扰，破坏敌之交通；刘振三师除派出一部协同第十三师攻打朱陈外，另有一部设伏朱陈西北，截击败退之敌。

然而，不利的消息很快传来，驻守临、台之间补给重镇向城的日军已经得到增援，并有与临沂西南朱陈日军重建联络的征兆，而临沂正西与西北的艾山、义堂集日军也蠢蠢欲动……若日军连点成线，第二十七军团的所有部队，都将处于西线日军的合围之中！

形势已容不得张自忠继续完善准备、寻找最佳战机。一场围点打援、有明有暗的精密布署，已经演变为多路攻坚、四处开花的明火执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