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第四节

又一发炮弹在相邻不足十米的房顶上爆炸，把屋瓦的碎片抛射到四面八方。

丛惠只是抬起头朝巨响的方向望了一眼，便重又埋头用镰状勾针为一名重伤员缝合伤口。

朱陈之战打响后，临沂外围的日军像被捅了的蜂窝，一面凭借朱陈的高墙厚垒拼死抵挡进攻，一面向已显空虚的城东、城北展开攻势。余兵不足一团的庞炳勋部无力抵抗、节节后退，阵地尽失。留在城里的，除了第三军团三十九师一一六旅一个建制残破的二三一团之外，就只剩下张里元的保安部队了。与此同时，西线日军在获得增援后，也加紧进攻，大小岭一带相继失守……从昨天下午开始，日军火炮已直瞄临沂城西墙，并频频向城内延伸轰击。

现在，临沂的街头已混乱一片：城里的居民和前阵子进城避祸的难民正争相出逃，大街上挤满了歇斯底里的人群和被匆匆丢弃的大包小包，其间还夹杂着惊惶失措的保安团丁与没了武器、目光呆滞的伤兵，毙于流弹的尸体也比比皆是……只有少数还在坚守岗位的消防兵驾着畜力消防车在不断出现的火场间往来奔命。

临沂，正在成为一座朝不保夕的危城。而满城生灵，也都本能地预感到那不日到来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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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仅是临沂，整个第五战区的战局都在迅速转恶。

台儿庄的惨败，令日军大本营极为震怒，在将华中派遣军、华北方面军的主要参谋人员召至东京，研讨徐州会战策略之后不久，随即下达了以华北方面军主攻徐州附近、占据兰封以东陇海路以北地区，华中派遣军除以一部配合前者行动外，另行占领南津浦路及合肥周边的“大陆命第84号”命令，试图扭转两军彼此观望，一方在北线苦战不力、而另一方却在淮南蹰躇不前的局面。此外，旨在进一步指导两军协同作战的“大陆指第106号”《徐州附近作战指导要领》也随后下达。

迫于压力的两支侵华日军集团不得不坐下来共同商讨徐州会战方案。很快，一个分为三大阶段的作战计划正式出台。第一阶段为抑留作战，意在对台儿庄北进的支那军队进行有限攻势、保持接触，将其抑留于韩、峄、临一线，以便南北合围。第二阶段与第三阶段则分别为包围作战与巩固占领作战。板垣所部对临沂骤然加强的攻势正是遵从了此第一阶段的要求。

第五节

“丛护士，你怎么还在，日军都已经进城了！”一个全身挂彩的男护兵破门而入，见丛惠还守着几个无法随队撤离的重伤员，急得几乎流出眼泪。

“那他们呢？就这样留给鬼子？！”丛惠指着周围那些全身裹满绷带的伤兵问。

“顾不了了，西门已经被日军炸塌了，保安团正在和鬼子巷战，但不可能支持太久。军团主力也向南转移了……留在这里，只能多一个送死的！何况，何况你还是……”他没有说下去，所有人都明白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丛护士，你，你们走吧。”一个伤兵也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弟兄们死在临沂，是本分。谁，谁让临沂是在俺们手里丢的……留给俺们一颗手榴弹就成……你们要能活着见到咱团长，就说弟兄们没落在人家手里，该不算是给咱**二八团丢人。”说完，混合了血渍的泪水已从他蒙着纱布的眼窝缓缓渗出。

打上前线以来，丛惠心中曾不止一次地想像过各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与楚芊、与老谢，甚至是与我，却并未预演过这般情形。此刻的她早已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兄弟，兄弟，告诉我你叫啥名字，将来，只要我活着，也好回来给你们刻块碑……”

“丛护士，不麻烦了。咱五十九军该刻碑的太多了……见着俺团人，就说孙石头自个儿把自个儿炸碎了……”

手榴弹，手榴弹，哪里有手榴弹？丛惠发疯般地在满院儿狼藉间翻找……她找到一支步枪、两顶钢盔、一条子弹带，甚至还有一挺枪托砸折了的捷克造，都是一些伤员留下的，可唯独没有手榴弹！丛惠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自己，难道，自己连伤员这样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吗？！

她定了定神，脸色也重归坚毅：“你看着他们，我马上就回来！”说完，掉头冲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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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杰正一边跑，一边思忖着去哪里找自己的队伍。一大早接报，临沂城西北城墙被轰开一个豁口后，日军正黄潮般蜂拥而入。很快，东门也告失守。眼下，临沂只剩下南门一条出路。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干什么！”他已经气急败坏。

“兄弟，伤员，伤员……”

伤员？现在城里哪儿哪儿不都是伤员！岳杰几乎被气笑了。忽然，他认出了面前这个两眼通红、疯了般的女兵，十多天前送一批伤员走的时候好像曾见过她一次。

丛惠显然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神经质般地不断重复：“伤员们要手榴弹，求求你，求求你了，给一颗就行……”

岳杰望了望丛惠身后的院子，从身上解下仅有的两颗手榴弹，郑重却又轻手轻脚地放在门前的石阶上，然后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冲院儿里敬了个军礼。

“妹子，不行了，能走的就快撤吧，只剩南门了，也说不准还能挺多久！”说完，岳杰摘下背了一路的步枪，头也不回地朝着枪声最密集的西门大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