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第九节

郓城方向的枪声响了一夜，林彤也在汽车兵面前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夜，把所有人都晃得两眼发晕。最后，她索性让人把自己搊上一户人家的房顶，盘腿坐在上面，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倒。

她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她甚至还做了不少梦，有些发生在武汉，而有些场景既像是徐州、又像是某处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地方。她梦到了哥哥林重，也梦到了另一个她努力不去想、却又每每不自觉闯入思绪的人。最后一个梦中，她梦见了李必蕃。二十三师师长坐在一棵老槐树下，一张地图背面朝上地平摊在膝上。他既不说话，也不搭理自己，只是出神地望着南方。突然，他两眼圆睁，似乎承受了某种巨大的痛苦，然后哇地一口鲜血直喷上雪白的纸面……梦魇戛然而止。

林彤单臂撑起身体，用另一只手背揉了揉眼睛。还好，只是个梦。

她侧耳一听，几公里外的枪炮声已不像夜里那样密集。

脚下，汽车兵们有的撅着屁股、趴在引擎盖子下鼓捣，有的围聚在一处抽烟吹牛。

“嗳！你们这几个贼骨头，干嘛不叫醒我？误了师座交待的大事情，还不把你们剔骨敲髓喽！”林彤两手掐腰站着房顶上，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可照样气势汹汹。

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的确是属于家族遗传的，独此一脉，谢绝模仿。

“林小姐长官，师座给的任务，是叫把你看好。郓城打得下来，就把你鲜鲜亮亮地送进城；打不下来，也得平平安安地带回荷泽。”一个汽车兵嬉皮笑脸地回应道，“不是哥儿几个不接你下来，实在是大家伙儿这会儿头都还晕着，要是小林长官下来接着晃，嘿嘿……”

“唉，好，很好！不怕我是吧，我这儿可有样东西，在每车头上开个洞应该不是太难……”林彤一本正经地掏出手枪，前前后后地炫耀着。

“大姐、大姑、姥姥、太奶奶耶，让你下让你下，这车可比弟兄几个的贱命金贵多了……”一群人张开手，一齐接住了几乎是大大方方从天而降的林副官。

“我饿了，有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可用枪去抢了！”林彤被大伙儿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不但不知足，反而变本加厉。

“没了，林长官，要吃人肉的话，兄弟把腿洗洗架火上成不？”人群后面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答道。

“也行，不过脚得砍掉，本长官不吃海鲜！”林彤表情严肃得全然不像玩笑。

所有人都齐齐回头，幸灾乐祸地寻找那个不知死话的声音，继而哄堂大笑。

“全体立正！师座回来了！”把风的丘八大声喝令。这出其乐融融的场面也就此打破。

师长回来了！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如果赢了，遣个人通知车辆进城不就好了；难道是输了？！林彤不敢再想，首次出征就摊上这么个结果，无论如何算不上理想。

她打算赶紧站起来，腿却沉得像被栽进泥土的两截树桩，外带一阵头晕目眩。平时少吃两顿并不打紧，这几天可就大不一样了。

看来是吃了败仗。李必蕃脸色黑黑，不知是硝烟熏染的，还是心情太差使然。他走到一辆车前，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回头恶声恶气地下令：“都上车，到大丁庄重建阻击防线！蓝成章，你带两个排断后，确认日军没有跟来再撤！”说完，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回来的人比进城时的少了一多半儿。李岳霖也夹杂在人群中，被两个当兵的架着，一跳一跳地走路，右脚的绷带一直裹到膝盖。

林彤虽然已能猜出个大概，但这显然不够。她揪住一个正打算攀上车箱的少校营附的肩带追问：“啥情况啊！我等了一宿，总得听个结果吧！”

对方两手抓着箱板，一只脚踩着车轮，身体半悬着一言不发，就像随时准备发作。

僵持了几秒钟之后，少校营附才仰起脸吸了一下鼻子，自言自语般地回答：“上半夜我们拿下几条街，就要打到城中心了，下半夜鬼子援军赶到，咱们千把人打人家两个联队，怎么打？！”说完赌气般挣脱了林彤的手，头也不回地翻进车斗。

林彤仍不满意，急切想从乱糟糟的人头里找出蓝成章的大脸。现在或许只有他有耐心跟自己说说这一天一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蓝成章也在找人。但他直到留在地上的只剩下派给自己担当后卫的两排人，也没能发现昨天一道干掉鬼子战车的那个东北佬。他有些失落，因为他甚至连人家的名字也没有来得及问。见林彤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疑问，他没好气地转过身命令两个手下：“去，快去把小林长官扶上车！”

林彤被两个大兵架进架驶楼。卡车抖动着起步、跟上已经出发的前车……望着孤零零留在庄前的蓝成章们，她觉得那些男人的脸上似乎只剩下茫然和落寞。

不！她纠正自己。事实上，是她自己的眼中只剩下茫然和落寞。因为她终于伤感地明白：战场，其实本不属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