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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河山1938/1940 作者:汉阳造 更新时间:2012/1/16 5:25:21

第六节

茶叶山不是刘家湖。

山坡上,双方战士的遗体互相叠压、肢体纠缠。经过来自山顶和山下的轮番炮击,不少尸体已经支离破碎、不辨人形。被炸断的枪支更是俯拾即是,弹壳和手榴弹片几乎铺满每一寸土地。

这就是战场!豪情、信念通通在瞬间融化,只剩下相互撕咬的本能,然后被不问青红皂白地玉石俱焚。

二二七团和参战各部对茶叶山正面的炮击已经开始。各种弹丸沿着自己的轨迹在夜空中穿行,拖着尾迹的、带着呼啸的、弹道低伸的、路线弯曲高抛的……有的在半空爆炸,迸射出耀眼而致命的光芒;有的先深深钻入泥土,继而在巨大的爆破声中将地面上的一切撕成粉碎、抛向空中。

四百米,最适合屠杀的距离,而且早已无遮无拦。

防守方唯一的优势就是高度,而这已经足够。一挺九二、两挺歪把子轻机枪,片刻不停地向我们咆哮,冰雹一样的子弹扑扑地射入泥土、射入活着的或是死去了的躯体,有时是与遍地的钢盔和弹壳相撞,激起一小簇闪烁的火花。

我们跪着还击、爬着行走。流着血的、僵硬了的尸体不断滚落而下,重重地砸到进攻者的身上。

我已经顾不上看身后还跟着多少人。这种情势之下,进攻与退却根本没有分别,勇气与胆怯都暴露在机枪与步枪的最佳射程之内。

当我们推进到离日军重机枪差不多三十米的地方时,便再也无法动弹。

我们的前面,是一道隆起的山脊,看不出是天然所致,还是防守方有意砌成。每当我们试图翻过它时,就如同从地平线上凭空冒出几个人头,七点七毫米子弹总能毫不费力地打靶一样把我们射倒。如果说这道土坎刚刚还稍稍掩护了我们的进攻,那么现在,它已经彻头彻尾地成为了日军机枪的帮凶。

“这样不行。”我焦急地思忖着,人和时间我都耗不起。天就快亮了,我们最后的盟友也将离开。

“谁的力气大?”我一面频频用手势示意部下压低身体躲避弹雨,一面声嘶力竭地冲着身后叫喊。

“我,长官!”一个光着膀子,浑身腱子肉的士兵爬到我旁边。我无从辨认他的军阶,只能直截了当地问他:“兄弟,这个角度,你的手榴弹能扔到鬼子重机枪那儿吗?”

“没问题,长官,有掩护就成!”大块儿头十分肯定。

“你、你,还有你,一会同时拉着手榴弹,听我号令然后一起往前扔,有多远扔多远!”这样的坡度和距离,如果不计算引信延时,不等手榴弹爆炸,它们就已经滚回我们跟前。“兄弟,我们的手榴弹一响,你就扔,记住,要提前拉火。”我又专门叮嘱了大块儿头。

我的心在怦怦跳动,手榴弹正吱吱地窜烟……一秒钟都像一分钟那样漫长。

“听我命令……扔!!”我率先把手榴弹抛了出去,其他人也几乎同时出手。

轰、轰、轰轰,手榴弹连续爆炸,掀起一片泥土和烟尘。

大块儿头一跃而起,一枚已经拉着的手榴弹甩着木柄,翻腾着消失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

嗒嗒嗒嗒、轰……机枪声和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继而枪声顿止,炸上了!

我抑制不住兴奋地扭过头准备夸奖他几句,大块儿头已经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我的旁边,在照明弹的余光中,我看见鲜血正从他背后的几个弹孔慢慢渗出。

冲锋!冲锋!

挡在我们和山顶堡垒间的最后一道火力网已经被撕开。从每一张嘴里发出的是咆哮,是吼叫……射击、投弹、挥砍,继而用砸、用咬!几枚冒着烟的手榴弹几乎同时塞进碉堡宽大的炮兵射击孔。

“卧倒!”我回头大声提醒部下,却没有注意一枚被日军扔回来的手榴弹正冒着烟向我蹲跪的位置滚落……

“长官!”一名士兵扔掉手中的砍刀,径直扑向它。

轰……手榴炸响了。

一片殷红的血雾中,我被掀翻、抛起,然后重重地滚落下去。

第七节

我在漂浮,似乎有风隐约掠过耳畔。

不,那不是漂浮,是颠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我努力着想要睁开眼,可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到阳光在绷带的纹理间明晃晃地跳跃……

“爷,他好象动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

颠簸的节奏慢了下来。“嗯哪,兴许还能救活……长官,您放心,就快到了。”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操着苍老的乡音。

第八节

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轻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帏、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我推开院门。春雨初晴、夕阳晚照。笼罩小院的葡萄架上,几丛带露新藤轻轻摇曳。

父亲和徐泊正在廊前下棋。

“渡儿,回来了。”“弟弟,前线可有捷报?”两人仍流连于黑白子间,只是扭过脸来信口而问。父亲穿着家常的素色布褂,徐泊一身挺拔戎装,不知是初归小弈,还是即将远行。

“渡儿,”母亲正端着水果挑帘欲出。见我倚门而立,匆匆放下果盘迎了过来,“受伤了吗渡儿?你又瘦了……回来能留多久?”母亲颤抖着双手轻抚我的额头。别后不过数月,她已鬓如霜染、华发丝丝。

“渡儿,快跟你楚伯母问好。”母亲轻声提醒我。

“干妈好,渡儿回来了。”楚伯母笑眯眯地坐在葡萄架下,夕阳的余辉为她和藤椅的轮廓镶上一圈淡淡的金边。

“干妈,芊妹也来了吗?”我左右张望,没有楚芊的身影。

楚伯母并不回答,只是盈盈地微笑着,逆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徐渡!徐渡!”

我的身后响起楚芊清脆的声音。

第九节

“徐渡……徐渡!”的确是楚芊的声音。

我睁开眼,夕阳正从窗棂间投射进来,在我的身体和墙上画满了格子。

一个人正侧着头伏在我的胸口像是在倾听心跳,只把分得齐齐的发沟和两条虾米**留给我端详。

是楚芊,只能是她!除了这个死丫头还有谁敢这么不避嫌地腻在我身上。

“别,别压了,我喘不过气……”我**道。

楚芊惊叫一声几乎从我身上弹了起来。当确信是我在说话,立刻又喜怒交加地一头扎到我肚子上,不停旋转着脑袋可劲儿地顶我,嘴里嚷着:“死徐渡、臭徐渡,你要么装死一装就是两天,要么一醒过来就想着吓我,你心眼咋这么坏呢!”

我怕痒,楚芊知道。对一贯被我欺负的她来说,用脑袋钻我肚子是屈指可数的有效招式之一。

这次我是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只得求饶:“饶了我吧大小姐,我可还是伤员啊。”

“伤个屁!”

军营真是大染缸,楚芊已然近墨者黑了。“你也就是脖子往上、肚子往下被手榴弹片崩着,接着又摔了个跟头脑震荡了。我说你这么大个人走路都不会吗?这次你的脸上要是弄破相了,看我还要不要你……”忽然,楚芊意识到说走了嘴,赶紧别过身去不再看我。

楚芊啊楚芊,这会儿满屋子都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只要你脸上故作坦荡,我又怎么能察觉到那一抹异样的绯红呢?

“都是你包的?”我移动了一下同样裹着纱布的右手,微微抬起被绷得有些紫胀的手指,指了指我的腿。可能是怕伤口捂着,我身上的被子只盖到腹部,两条腿像是被绷带捆严实了的树叉,露在外面。由于被责令平躺,我实在不能确定下身是不是还有裤子。

“当然啦,我的人怎么能让丛慧看了去……”话不过脑,真是一点儿没改。“那你就看了?”话说出口,连一贯嘻皮笑脸的我都觉得窘了,楚芊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

“你,你……人家好心好意地……再说了……反正将来……”笨家伙彻底辞不达意、语焉不详。

“丛慧者,佳人乎?”尽管虚弱,我还是强作古典纨裤状,以缓和屋子里的窘迫气氛。

“唉,魏伯爷孙真不该费劲把你抬回来……是美人,行了吧,我这就帮你叫去!”楚芊的脸已经变得发白。

几个月没见,这笨丫头除了学会几句粗话,从前那副好赖话不分加一惊一乍,前脸出日头、后脸下雹子的大小姐性情倒是一点没改。

“谁叫我,谁要叫我啊?”一个外套护士服内穿军装的丫头片子推开门,探着头故作茫然地问。

楚芊嘤咛一声,把她扯了进来。

“她就是丛慧,漂亮吧。”她亲热地挽着丛慧的胳膊向我炫耀。

丛慧大大方方坐到我的床边,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左左右右地端详了一阵,让我觉得很伤自尊。不过她接下来说的话倒令人十分受用:“嗯,眼睛睁开了还挺大的,勉强算一表人才啦。”

丛慧并不漂亮。与楚芊撑不满一巴掌的窄瓜子儿脸不同,她长着一张可爱兮兮的苹果脸,尤其是下巴上一道清晰的美人沟,凭空比楚芊多了几分倔犟和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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