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变生肘腋

次日，成虎派出多路哨探，直到确认独立团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井坪镇也已撤围后，才命令部队小心翼翼地离开陈树屯，进驻井坪镇。

此役之后，独立十六团上下对这位成副团长刮目相看，一时颂辞如潮。一位连长在作战会议上说道：“八路军也不过如此，从此听到咱们成副团长的大名，恐怕要吓破胆了！”在座诸人附和声、笑声一片。

成虎兜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沉声道：“谁要是敢轻视八路军独立团，谁就离死不远了。”

成虎没有像以前的日伪指挥官一样，让独立十六团在镇上拼命加固工事，而是让部队放心休息了大半天。天黑下来后，他却集合队伍，命令人人噤声，悄悄出发。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部队一路朝着冶头镇的方向前进，大部分人猜测成虎要突袭冶头，夺回被八路军占领的据点，谁知半夜的时候，离冶头还有一半路程，他却突然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包围了一个叫小李庄的村子。

枪声响起的时候，苏静还在小李庄一座土房内为重伤员做手术，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陈树屯一战二营损失不小，仅重伤员就接近三十人，全部集中在小李庄由医护队治疗。警戒的兵力只有二营两个排，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战士们展开了顽强的阻击。无奈兵力实在悬殊太大，战斗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两个排的战士全部牺牲。只有护卫苏静的李广分队战士梁有根还在拼命阻击，凭借精准的枪法，暂时将陆续涌至的敌人压制在大门外。

梁有根撂倒一个机枪手，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进敌群，急忙从大门口跑进屋，对还在治疗伤员的苏静道：“苏队长，敌人马上就要进来了！”

屋里两个女护士闻言一惊，其中一个手一松将托盘掉在地上。

苏静缝完最后一针，把针放到桌子上，凄楚地道：“但愿这些伤员能回到龙城身边。”

梁有根流着泪道：“我辜负了团长的信任，没能保护好您，我……”他话没说完，蓦地瞥见一个敌人闪进大门，提枪将他击倒。

“生于乱世，生命又将奈何？”苏静从腰间拔出手枪，轻轻抵在头上，喃喃地道：“龙城，龙城，希望你终能见到胜利的那一天……”

“队长……”两个护士同声尖叫起来。

苏静正要扣动扳机，突然轰的一声，一颗手榴弹在屋门**炸，梁有根与屋门一起被炸得飞了起来。苏静也被巨大的气浪掀倒，手里的枪不知掉到了哪里，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霎时失去了知觉。

成虎得知最后的抵抗也被消灭，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待看到苏静已落入手中，他冷笑一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独立团还是在把伤员放在小李庄。张龙城，你杀了我的女人，我让你的女人抵命！”

副官请示：“团长，接下来怎么办？”

成虎道：“全员撤退到昔阳！”

“不回井坪镇吗？”副官有些诧异。

成虎道：“张龙城丢了女人还不跟我玩命？井坪镇挡不住独立团，只有撤到最近的县城才行。我谅独立团也没那个胆子攻打县城！”

副官又道：“这些伤员怎么办？”

“杀了！”成虎撂下一句话，扬长出了门。

得知小李庄被突袭，张龙城心头大震，没想到刚刚探知曾经的爱将——成虎彻底投敌，成为突然反咬自己一口的劲敌，还没开展反击，却又要与苏静再一次面对生死考验。

首批赶赴小李庄救援的一营一连下半夜把重伤昏迷不醒的梁有根抬了回来，一连长告诉张龙城：“梁有根命大，门板帮他挡住了弹片，小李庄其他战士包括伤员全部被杀。苏队长……”

张龙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道：“苏队长也牺牲了？”

一连长道：“现场没有发现苏队长的尸体，估计是被敌人俘虏带走了。据我们观察，敌人往昔阳方向去了。”

秦鹏道：“老张，敌人这是不敢跟咱们打啊，要龟缩到县城里。”

张龙城深吸一口气，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好一会儿才道：“成虎手里兵力不多，出其不意占了点便宜就立马撤往防守坚固的县城，算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不过，他还是固守成见，以为我们不敢打县城，我们就偏偏打给他看看！”他站到地图前，略一思索，说道：“传我命令：三营连夜直插昔阳之北，防敌增援同时阻敌北逃。一二营、炮连分别堵住东、南两门，围而不打，等候命令！给王司令和游击纵队苏司令发电报，就说我们要攻打县城，请求派兵支援。”

传令兵和电报员得令去了，秦鹏道：“那苏静怎么救？”

“把警卫连调一个排到李广分队，加强火力，组成一支特战队，我带他们从秘道进去，不光要把人救出来，还要给他们来个中间开花！”张龙城咬牙切齿地道。

秦鹏急道：“你是军事主官，怎么能撇开部队亲自去冒险？我不同意！”

张龙城道：“部队交给你我放心！苏静深陷敌营，我必须去救她！”

“那也不行！大战在即，兄弟部队也将云集于此，你怎么能撒手不管？做大事者怎能拘泥于儿女私情？这是不负责任！”秦鹏不依不饶。

张龙城苦笑道：“虽然我为苏静忧心如焚，但也不至于拿数千同志们的生命开玩笑。你来看……”他待秦鹏走到地图前，指着县城的位置说道：“县城原来驻扎着一个中队的鬼子和一个连的警备队，加上独立十六团一千多人，敌人兵力对于防守一座县城来说虽然尚显薄弱，但以其火力而言，我们即使能拿下县城，也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我要带一支精干的部队，去炸掉敌人的军火库，让他们变成没牙的老虎！”

“这件事老葛也能做！”秦鹏仍然不答应，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何况这次又是联合作战，你一定要忍住悲痛，以大局为重，莫要因小失大。”他见张龙城有所犹豫，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我都知道，苏静落入敌手，已经凶多吉少……”

张龙城的脸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秦鹏立刻住了口。

良久，经历过艰难抉择的张龙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好吧，我答应你，如果苏静遭遇不测，我让所有敌人为她偿命！”

黎明时分，张龙城命令一营突袭了县城旁边的“人圈”，一个连的伪军警备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攻破，连长柳镇海还试图顽抗，被当场击毙，其他大部分人当了俘虏。一营的战士们被现场的景象惊呆了，只见窄窄的街道上污秽遍地，街道两侧全是茅草搭的窝棚，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街上的百姓穿着破烂，衣不蔽体。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得知来的是八路军，坐倒在地嚎啕大哭：“可把你们盼来了！”让战士们顿时热泪盈眶。

这个“人圈”是当年龟田一郎学习千里无人区的做法搞的一个试点，后来发现本地与北方情况不同，无法照搬，对八路军也没有太大的钳制之力，就将此事搁置，后来基本不管不问。可是这却苦了被圈进来的上百个村庄的老百姓，上万人家园被毁，在“人圈”里蓬门筚户、食不果腹，还不时遭受日伪军的任意欺凌和残酷迫害，几年下来只剩了不到五千人，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张龙城一直想攻下这个地方，无奈这里离县城太近，敌人防守又严密，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这次决心打县城，才解放了这块充满了人类罪恶和苦难之地。

一营战士们忙着疏散“人圈”里的百姓，县城里的炮已经打了过来，紧一阵慢一阵，但城里的日伪军终于还是不敢出城反击。经过一番忙乱，百姓们被全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当苏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房之中，身上酸痛交加，头一阵阵眩晕。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不知这是在哪里。

不一会儿，一个人走进来。苏静待他近前，失声道：“成虎！原来是你！”

“苏队长，不好意思把你请到这儿来。”成虎脸上不阴不阳。

苏静哼了一声，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成虎道：“昔阳县城的监狱。”

苏静心里凉了半截儿，颤声道：“成虎，念在当年独立团待你不薄，你做做好事，杀了我吧！”

“哼！我的女人死在团庄，你们怎么当时不做做好事？”成虎眼中冒着凶光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既然张龙城杀了我的女人，那么你就该替他还债！”

苏静道：“刘玉娇是自杀的，跟八路军无关，你不能为了一己私怨助纣为虐，帮着鬼子打自己人。”

成虎又哼了一声，说道：“我没工夫听你说教，来这儿是想告诉你，张龙城已经包围了县城，很快就要来救你啦，你要耐心等着看看这场好戏，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苏静怒道：“你想把我当诱饵？”

成虎说道：“那倒不敢！我就是想报仇，没想着跟独立团拼个你死我活。要不是独立团截了我的路，我早就把你送到龟田那儿了。”

苏静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八路军营长了，已经无药可救，于是转过身，低声道：“你走吧。”

“苏队长……”成虎还想再说几句，一个独立十六团翻译陪着一个日本兵走进来，谄笑地对他说道：“成副团长，铃木队长派这位太君来请您到指挥部商议军情。”

“那么，苏队长，我就走了，请你保重。”成虎整整衣袖，扬长而去。

苏静慢慢转过身，望着成虎的背影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她不明白，为什么成虎曾经甘冒枪林弹雨，连死都不怕，却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叹了口气，蓦然发现刚才进来的日本兵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目光复杂。她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日本兵收回目光，随着翻译出了门。

苏静在床边坐下，心情低落到极点。她了解张龙城的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救自己，可是敌人的县城如此牢固，无论张龙城用那种方法，都会非常危险。她又想到，万一不幸自己被押送到了日军司令部，那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她反复想了一阵儿，终于下定决心，不能让张龙城和独立团的兄弟姐妹为自己冒险，也不能让自己被禽兽不如的鬼子折磨，还是一死比较干净。她解下布腰带，踩着床在屋梁上打了个绳套，把头伸进去，脚一离床，悬空吊了起来。

正在这时，刚才的日本兵与两个看门的独立十六团士兵走了进来，看到这个场景，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把苏静救了下来。

苏静被勒得连声咳嗽，心想，看来只能找机会一头撞死了。

一个独立十六团士兵对日本兵说道：“太君，幸亏您来得及时，要不我们怎么跟成团长和铃木大队长交待啊！”

日本兵听不懂这一长串的话，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就懂简单的几句中国话，刚才在门口跟两个士兵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让他们明白，他是奉铃木大队长命令来提取犯人的。这儿会儿看到苏静没有大碍，急着要带她走，不耐烦地朝门口指了一下。

“好的，明白！”那个士兵急忙回应，对苏静道：“这位太君要带你去见铃木长官，快走吧。”他拿起手铐脚镣要给苏静带上，被日本兵制止了，他赶紧收了起来。

苏静无奈，随着日本兵出了门。离开独立十六团临时驻地，转到一个无人角落，日本兵突然停步，指着自己对苏静道：“我……认识？”他见苏静茫然地看着自己，急着比划一个地雷爆炸的样子，嘴里说道：“地雷……嘭……你……救我……”

苏静盯着他仔细看了看，这才想起，原来是当年在里庄附件救的那个被地雷炸伤的日本兵，于是道：“啊，原来是你！”

日本兵见苏静认出了自己，非常高兴，指着自己道：“宇多田，现在……救你！”

“我们去哪里？”苏静问道。

宇多田皱眉指了指城门方向，说道：“门……出不去，我们……藏！”

苏静诚不愿拖累宇多田，但事已至此，他也回不去了，况且眼前多了一线求生的希望，她把牙一咬，说道：“好，我们走。”

宇多田在前带路，尽捡偏僻的街巷走去。两人走过一条无人的小巷，刚到转角，突然出来两条大汉，利落地把宇多田摔倒在地，其中一个掏出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另一个对苏静说道：“苏队长，我和地下党的同志来救你，赶快跟我们走吧！”

苏静认出说话的是独立团城中的内线王思谦，急忙道：“好，不要伤害他！”

王思谦对另一人使个眼色，那人放开了宇多田。王思谦道：“我们从独立十六团驻地一直跟到这儿，早发现这个日本兵不像坏人，这是谁呀？”

苏静道：“是我以前救过的一个伤员。”

王思谦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撤，在城北有条秘道，我们从那里出去！”他朝苏静身后招招手，另外两名在后堵截的地下党跟过来，走到前面负责哨探，几人快步走向城边。

这时城中警哨大作，想是发现宇多田假冒命令带走了苏静。王思谦等人加快速度，奔向秘道。在距离秘道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突然一组日军宪兵从远处的街道出来，看见王思谦等人，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开枪，朝他们冲了过来。

王思谦拔出短枪，与两个地下党同志断后，掩护苏静快速朝秘道口跑去。

日军有九个人，人多枪准，接连打倒了两名地下党同志，王思谦胳膊也被子弹擦伤。正在危急的时候，突然秘道口方向响起了枪声，枪声不密，却见冲过来的日本兵接二连三地倒地，瞬间就被击毙了五人。余下四人一看不妙，迅速后撤，怎奈他们之前冲得太快，离秘道口已近，他们甚至连对手的人影都没见到，就逐一去了鬼门关报到。

苏静一听枪声就知道李广分队到了，果然一到秘道口，就见葛存孝从杂草中站起，喜道：“苏队长，你逃出来啦，真是太好了！”

苏静尚未回答，草丛中跳起一人一把将她抱住，嚷道：“苏姐姐，可让人担心死了！”

苏静笑道：“韩珂妹子，你怎么也来了？”

“来救你啊！张团长……咦，怎么有个鬼子？”韩珂看到宇多田，立刻放开苏静，举起了手枪。

苏静急忙拦住她，说道：“他是好人，幸亏得他和王思谦连长相助，我才能逃离虎口。”

“哦……”韩珂放下枪，仍疑惑地看着宇多田。

葛存孝道：“苏队长已经脱险，团长这下可没了后顾之忧，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一大半。敌人马上就到，此地不宜久留，苏队长你们先撤，我们还有任务！”

话音刚落，只听城外炮声突起，轰隆隆响个不停。韩珂高兴地道：“部队开始攻城了，我们赶快去把鬼子的军火炸了！”

王思谦道：“你们要去炸鬼子的军火库？我给你们带路！”

葛存孝道：“王连长熟悉敌人的布防，有你带路最好，不过，你的伤……”

“没事，小意思！”王思谦满不在乎地道。

“还是要处理一下！”苏静从口袋掏出一条手绢，麻利地给王思谦包扎好了伤口。

葛存孝点了两个人护送苏静出秘道，其他人随着他立刻出发。王思谦见这支五十多人的小部队竟配备了四挺捷克式轻机枪、十几支花机关、好几支狙击步枪，看腰上，每个人还别了一把二十响快慢机，不禁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好家伙，顶得上两个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