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抢亲

弯弯的羊肠河从望牛台村西绕过，日夜不息地向东南流去，养育着方圆百十里的一方百姓。这年是民国二十五年，正是秋后农闲时候。村西一棵大柳树的下面有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上身穿一件蓝色粗布褂子，下身是一条黑布裤子，浓眉大眼，身体结实，手里正给一根新做的弓胎涂抹油脂。

“龙城，天都快晌午了，拿点草回来我做饭了。”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哎，这就去，娘。”小伙子把抹好油脂的弓斜放在门槛上，转身从门口的草垛上抽了一抱玉米杆，拿进屋里放在灶台前。

西屋炕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棉鞋底，对旁边正在缝鞋帮的一个年轻女子说，“小雪，歇会吧，看把手磨破了。”

小雪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秀美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说道：“娘，天快冷了，爹那边人多，多做一双是一双，我把这双纳完。您做饭吧，别把龙城那个贪吃鬼饿着了。”

“姐！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哪有劲儿打猎。看我做好了新弓，今儿冬打个狗熊让娘跟你吃熊掌。”龙城嘟起了嘴，一脸的委屈。

“那敢情好！可别光说不练，去年可没见你打个狗熊回来，连个狍子也没有，净是些兔子、山鸡。”姐姐小雪存心拿他开玩笑。

龙城一点没感到这是挖苦，反而一脸的骄傲，说道：“姐，这你就外行了，打个大的不算本事，这小的见了让它跑不了，才是好箭法，你看咱这个镇上谁有这本事？”

母亲刘氏一边刷锅一边听着儿女斗嘴，接着说道：“好好好，老子英雄儿好汉，咱老张家一下子就出了俩英雄。”

“那可是，总有一天我要像爹一样打日本。”张龙城一听提起父亲，就满心的兴奋。

“嘘，噤声吧，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的。现在这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天下，别捅娄子，你没看日本人横行霸道，要钱要粮，杀人都不眨眼的吗？咱娘仨平平安安的，你爹才没有后顾之忧。”母亲刷完锅，开始和玉米面。“龙城，你可别光顾着钓鱼打猎，瞅空就要读书哪，日本人的学咱可以不上，可不能没学问。你看你爹，那么一大帮子人为啥服他，不光是手上的功夫，那一肚子的学问才是真让人信服的。”

“这我忘不了，我虽没爹那样学富五车，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孙子兵法、三国水浒我都装在脑子里，那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张龙城还没夸完自己，姐姐小雪在炕上说，“看把你能的，你就吹吧。听说人家学新学的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

“新学我也上过两年哪，就说那地理，你知道咱中国有多大吗?我跟你说……”张龙城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急忙探头往门口看。只见五六条大汉从门外走进院来，为首的一个人三十多岁，口里牙齿焦黄，头戴一顶黑礼帽，全身黑衣黑裤，腰上挂把盒子枪，走到门口一脚把门槛上的弓踢进了院子里。

张龙城刚要发作，母亲一把拉住他，快步走到院子，对站在黑衣人旁边的村长王广杰说，“王村长，这是咋了？”

王广杰五十多岁，是村里唯一的富户，对穷人一向瞧不起，但对张家不敢小觑了，赶紧说道，“弟妹，这位是正安镇上的特务队陈队长，这个，是来，是来……”

“不用拐弯抹角了。”黑衣人把眼光从屋顶收回来，不耐烦地说，“我陈二水昨天有幸看到你家姑娘，非常爱慕，今天是来娶亲的。”

陈二水原来是正安镇上的一个泼皮，日本人来了就投靠了日军，因抓捕义勇军卖力，很快升为特务队长，手底下有了十几个人，从此更是飞扬跋扈，为祸乡里。昨日来望牛台村查户口，想顺便跟王广杰合计着捞点钱财，不想在村西看到了出门倒水的小雪，见她容貌清丽，不由动了歪心。在村长王广杰那里听说那家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小子，心想这简直就是天赐良缘，这个女人是娶定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了四个手下来村里，要是这家人敢不答应，就直接抢人。

小雪在里屋听了陈二水的话，手里一把剪刀嘡啷掉在了炕上。张龙城感到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大声说道，“欺人太甚。”一抬脚就要上前。母亲又是一把拦住，对陈二水说，“陈队长，真是对不住，我家小雪早就许给沈屯沈德清家的二小子了，这事村里都知道，一女岂能嫁二夫？”

陈二水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我不管，我就不信那小子敢跟我争。洞房、酒席我都预备好了，今儿我是一定要娶到人。”

刘氏叹了口气，说道：“你就算是要娶亲，也要明媒正娶不是，等我当家的外出跑买卖回来再商议。”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跟着皇军东征西讨，还有那闲工夫？跟了我陈二水，保管你们全家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但要是不答应，哼哼。”陈二水撩开衣角掐住腰，露出腰上的盒子枪。

张龙城再也忍耐不住，一下跳到母亲前面，对陈二水吼道：“拿把破枪吓唬谁，我就不信你还敢抢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上！”陈二水冷笑一声，朝后面一挥手，四条大汉迈步就要朝屋里闯。

张龙城深吸一口气，事到临头反倒稳住了心，看来今天这事不能善了。当下没管要走进屋里的四个人，飞起一脚，把陈二水踢了个筋斗。

陈二水正在得意地看热闹，没成想这家人还敢反抗，自从跟了日本人，整日介抓人讹钱，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从地上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朝手下人喊道：“反了反了，给我往死里打。”

往屋里走的四人闻声转身，一齐朝张龙城扑来。张龙城脚下不丁不八，气定神闲。前面一人伸右拳朝他面门击来，张龙城使一招青龙出水，右手变掌，顺着对方拳势往外一拨，吐气开声，左手一拳击在那人的小腹，将他打得委顿在地。这时有两人同时扑到，张龙城闪开左边一人，右手抓住右边这人打过来的拳头，顺势往后一带，左手在他臂弯里一压，左脚往前一个上步，右手发力，一招斜形将来人推得噔噔连退，一下撞在后边一人的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剩下一人还待上前，右手刚举，被张龙城一个弹腿踢的直飞出去，撞翻了院里的一对水桶，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原来张龙城父亲张**年轻时酷爱练武，四处闯荡拜师学艺，终于遇着明师，练得一身武艺。再加上幼读诗书，可谓文武双全，在山东曾被大军阀张宗昌看重，做过他手底下的一个团长。后来他看到军队军纪废弛，厌倦了军阀混战，于是想解甲归田，无奈张宗昌不许，只好携带妻子儿女悄悄跟随一队闯关东的难民，来到了辽宁。做了几年私塾先生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军节节后退，日本人长驱直入，占了关东。张**深明大义，自己一身本事，当抵御外侮，血洒疆场。当地有一股土匪，大当家的人称九爷，深解穷苦百姓之苦，定下“七不抢”、“八不夺”、杀富济贫的规章，平时对违纪者严加惩处，深受百姓的称赞。日本人来了之后，东北军不加抵抗即开进关内，九爷义愤勃然，率众抗日。张**关掉私塾，加入九爷的队伍，由于他能文能武，又当过军官懂军事，很快成了这支义勇军的头脑，人们都喜欢叫他军师。

张**平时督子甚严，5岁即教他读书习武，7岁让他进了自己的私塾，张龙城10岁那年，被送到了正安镇上的新式小学，刚读了两年，日本人就来了。张**把龙城接回了家，怕他年轻性急，嘱咐他要练好陈氏太极拳，以修身养性，在家保护母亲和姐姐周全，凡事不可与人争强斗狠，能忍就忍，不可轻易显露武艺。张**妻子刘氏出身书香人家，知书达理，四里八乡人情极好，对外只称丈夫在外地做生意。在父母熏陶下，张龙城性子温和，除了父亲偶尔回家考校一下武艺外，不曾与人动手。这次“狗腿子”竟欺负到家门，本来就痛恨日本人的张龙城，一上来就气炸了肺，父亲的叮嘱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二水一看四个手下一个照面就被放倒，知道遇上了硬茬子，心里打开了退堂鼓，可这面子又丢不起，于是一边咋咋呼呼地喊“把这小子给我毙了”，一边哆哆嗦嗦地去腰间摸枪。张龙城一个跨步，倏一下站到了陈二水面前，相距不到一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紧紧盯住了他。陈二水喉咙发干，使劲咽了咽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干啥？”

刘氏怕伤了人把事情闹大，赶紧上前拉住儿子，对陈二水说，“陈队长，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可别往心里去。”

陈二水眼看拔枪恐吓不成，顺着台阶往下溜，气哼哼地说道：“连我都敢打，哼，这事可不算完。”说罢，没好气地朝一个个正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手下人一挥手，“走！”

王广杰站在院里直叹气，朝刘氏说道，“这挺好的一个事，陈队长他有权有势，你家姑娘跟了他还不享清福？你看这下可咋办呢？”

张龙城一听又来了气，低声吼道：“滚！”

王广杰脸色一变，随即干笑两声，出门追赶陈二水去了。

屋里小雪在低声啜泣。母亲脸色凝重，叹了口气，朝屋里走去。张龙城心下惴惴，跟到灶台前，向继续和面的母亲低声问道：“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母亲抬眼看了看儿子，见他仍有忿忿之色，忍不住叹气道，“孩子，你没错，要不是你在，这些恶人还不把你姐给抢走了？我是在犯愁接下来怎么办。”

张龙城听了母亲的话，顿时挺起了胸脯，说道，“再来，我还把他们打趴下。”

母亲没有理会儿子的话，像是对姐弟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看来是得赶紧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