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战

接下来的十几天，义勇军又转移了两次，这阵儿正驻扎在前小岭子村。

这些日子沈宝贵练枪甚是勤奋，持枪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虽然两臂酸疼，却咬紧了牙不吭声。二当家看在眼里，也佩服他这股狠劲儿，时常点拨他两下。张龙城一直在捣鼓那把驳壳枪，他挺喜欢这把枪，步枪弹容量只有五发，这把枪却有十发，而且打起来不用每次都拉枪栓，比步枪火力强多了，就是枪身短，能不能打得准心里没底。单手练了几天瞄准，就是没机会放几枪。

这天傍黑，还没吃晚饭，陈亮来找张龙城，说是九爷找他。来到九爷住的屋子，只见二当家也在，九爷手里拿着个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精致的小银酒壶，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看见张龙城进来，把酒壶拧上盖子，说道：“来来来，龙城，有个事我正跟二当家的商量，你也拿个主意。”

张龙城不知道是啥事，在炕沿上坐了，等着九爷说话。

九爷掏出一根旱烟袋，装上烟叶子，在炕桌一盏小油灯上点了火，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接着说道：“我派的打探信儿的兄弟回来说，明天上午北镇县的小鬼子要往正安镇上拉一批军火，按照往常的经验，押车的小鬼子顶多几十个人，咱手里四百多号兄弟三百来条枪，整这帮鬼子按理说是小菜一碟，就是北镇、正安隔得太近，这小鬼子打仗都是不要命的主儿，时间一拖恐怕援军就上来了。”

张龙城沉吟良久，不知道九爷把这种军机大事告诉自己是何用意，想起《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说道：“要两处鬼子不得增援倒不难。”

九爷与二当家相视一眼，说道：“哦？咋整呢？”

“我们只要向两个方向各派出一支队伍，如果鬼子出动援军，就缠住了打，不必硬碰硬，只要把鬼子引开就好。”张龙城说道。

九爷哈哈一笑，说道：“我就说虎父无犬子，果然有军师之风，随口说出来，就是一个好主意。好，就这么办了，明儿个咱打鬼子去。”

二当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张龙城一听要打鬼子，这一阵儿心里憋的一股劲儿终于有地方使了，脸上难得的有了笑容。

九爷随即脸色一整，说道：“龙城，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你没上过战场，明天跟着二当家，别有个啥闪失。”

张龙城应了，想问问伏击地点选在哪儿，见九爷和二当家都站起身来，也就作罢，告辞出来。

吃过晚饭，二当家告诉兄弟们早点睡，明儿个有仗打，于是战士们早早就睡了。陈亮还是赖着跟张龙城和沈宝贵一个屋，自从张龙城来了，陈亮感觉自己腰板硬了很多，不少战士闲时都会拉着他问张龙城杀鬼子的事，陈亮自己没有见过，问沈宝贵也不知道细节，却一脸神秘，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那些战士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把张龙城当天杀星一般。

这会儿三个人躺在炕上，张龙城和沈宝贵第一次要上战场都睡不着，张龙城睡在最里边，默默地瞅着顶棚，想象着明天上了战场会是什么样子。沈宝贵则紧攥着一只拳头，在炕中间一会儿就翻个身。陈亮在旁边见了暗暗好笑，以一种老战士的口吻对沈宝贵说道：“宝贵哥，甭紧张，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可冷静了，头天晚上倒头就睡，第二天打得小鬼子满地跑。”

沈宝贵听了呵呵一笑，说道：“真的，那你给讲讲呗。”

陈亮搔了搔头，自己第一次大仗可不光彩，听着枪一响把一泡尿都拉到裤裆里了，事后被九爷狠狠骂了一顿。但这事怎能跟他俩说，于是大言不惭地道：“嗯，那次是在八道壕那边，头一天二十多个鬼子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不成想九爷带着我们早就埋伏好了，九爷一声令下，我们一百多号兄弟噼里啪啦枪就响了，打得小鬼子当场就倒了四五个，我还打伤了一个。”

沈宝贵听了，一脸羡慕，问道“真的？”

陈亮一拍胸脯：“还能骗你咋的？我看得真真的。那小鬼子真不是盖的，找了条小土沟趴下就还击，枪打得真准哪，我们兄弟不断有人中枪。九爷打红了眼，抓了挺机枪一阵狂扫，趁小鬼子抬不起头，领着我们一下子就冲了出去，等跑到鬼子跟前，兄弟们又被打倒了十几个。看到被包围，十几个小鬼子竟然都退掉了子弹，围成一圈要跟我们拼刺刀。咱百十多号人还能怕了十几个小鬼子？弟兄们有刺刀的上刺刀，没刺刀的抡枪托，一会儿功夫就把他们给收拾了，不过兄弟们也伤亡了好几个。”陈亮说得眉飞色舞，好在当时虽然他没敢上去拼刺刀，在后边战战兢兢地看得倒也仔细。

张龙城插嘴道：“你说小鬼子枪法准？”

“准，真叫准，个个都是神枪手。”陈亮说道。

张龙城听了，没再说话，继续瞅着顶棚。

沈宝贵听得入了迷，听到这里，问道：“小鬼子枪打得这么准，咱咋还能打败他们呢？”

陈亮眼睛一翻，道：“咋的，怕了？放心吧，咱每次都比他们人多，比他们少了咱不打。”

沈宝贵心想：“人多也顶不住人家子弹多呀。”怕被陈亮笑话自己胆小，这话也没说出口。

陈亮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打仗要注意的事项，什么最好别抬头啊，什么打一枪换个地方啊，听得沈宝贵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沈宝贵睡到下半夜被陈亮一把推醒，见张龙城已经坐了起来，只听陈亮低声说道：“快，集合了。”这时村子里已经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三个人急忙穿好衣服，拿上武器出门。队伍上还有人没枪，张龙城因为有了一把驳壳枪，就没再给他配别的武器，他感到不踏实，把自己的弓箭也背在身上。陈亮见了，说道：“咱是打日本鬼子去，又不是去打猎，你带这个干吗？”张龙城只嘿嘿一笑，没说话。

队伍很快集合了。九爷派出两个四五十人的小队，一个到正安镇附近公路，一个到北镇方向，剩下三百多人出了村子，朝东南方向行军。队伍翻岭下沟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个叫台子屯的村子附近，紧挨着的是庙下屯村。九爷带着队伍在庙下屯西南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隐蔽起来。

这时天刚朦朦亮，张龙城看见一条不宽的马路穿过两个村子，向东北方向蜿蜒而去。这片小树林不大，离马路也就六七十步，树叶已经掉落大半，幸好枯草尚密，队伍隐身草丛倒也不容易被发现，只是林小人多，有点儿挤。

九爷与二当家一商量，决定在前沿就摆上百十号兄弟，两挺机枪都放在林子里，其余分成两队，待战斗一打响，两队自左右出林子对马路形成包围之势。

时值冬初，清晨正是最冷的时候。一路行军出了汗，在林子里一停下来，冷风直往衣缝里钻，不少人打起了哆嗦。张龙城思潮起伏，想到父母和姐姐的大仇，心中犹如一团烈火在烧。转眼看到旁边沈宝贵两只手紧紧握住枪，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马路，张龙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宝贵哥，日本人也是人，不用紧张，给姐姐报仇。”沈宝贵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想找陈亮听他扯几句，却见他抱了杆枪在打瞌睡。

天渐渐亮了，不远处村子里炊烟升起，过了一阵儿又悄然散尽。张龙城从未感觉到时间如此难熬，好不容易挨到日上三竿，才听到远处响起了几不可闻的马达声，他在镇上见过汽车，知道是鬼子的运输队来了，对不远处的九爷和二当家低喊道：“来了！”九爷透过树缝，果然见到远处两个小黑点正顺着马路慢慢移近，忙吩咐下去抄家伙。

过了好一会儿，张龙城才看到两辆汽车在马路上颠颠簸簸地靠近了，两车都蒙着深绿色篷布，车顶上各架着一挺机枪。只听砰的一声，二当家一枪打中了前面开车的日本兵，汽车一抖，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树。九爷大吼一声：“打！”树林前面百枪齐鸣，林子里冒起了大片白烟。

张龙城拿起驳壳枪，瞄准后边车顶上拿机枪的一个日本兵，啪啪两枪，只觉枪口上跳厉害，那日本兵调转枪口，朝林子里猛烈射击起来。而后车车厢里，一群日本兵快速跳出来，有两三个被子弹击中，倒在路上，剩下的依托汽车，很快向义勇军还击。

林子离马路不到四十米，日本人两挺机枪喷吐火舌，打得林子里断枝飞溅，由于树林里没挖掩体，只有树木当掩护，许多趴在枯草丛中的战士不断有人中枪倒地。义勇军的两挺机枪都架在树杈上，射手以树为掩护，压制着日军的火力。九爷吼着让后边两队出树林包抄，自己跟着右边一队出了林子，散开打着枪朝马路围过去。二当家瞄准前车顶上的日本兵，连打两枪，将他打得从车顶翻下来，后边一个日本兵又爬上车顶，继续射击。

张龙城躲在一棵树后边，弹夹里十发子弹快打光了，一个鬼子也没打着，心里窝火，却见沈宝贵从地上跳起来，高兴地喊：“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张龙城心里一惊，飞身跳起，把他扑倒在地上，只听头顶树身啪啪中了两颗子弹，吓得沈宝贵面如土色。张龙城把驳壳枪插回腰间，摘下身上挂着的弓，一个前翻，到了前边一个较粗的树后，抽箭上弓，只见弓拉似满月，箭去如流星，后车顶上的日本兵刚看到一个黑点快速朝自己飞来，还没来得及躲避，一支箭就射进了他的右眼窝。

这时二当家又把前车打机枪的日本兵打死，左右两队战士都被压在土岭下边，这会儿两挺机枪哑了火，九爷在右边挥了挥手，趴在地上的战士全都爬起来，朝马路上的日军冲去。二当家打了两枪，也大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冲啊！”树林里稀稀拉拉站起四五十人，朝着马路跑去。

张龙城站起来跟着队伍往前跑，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义勇军战士，有几个表情痛苦，咬紧牙关不吭声。张龙城满腔悲愤，迅速超过前边两个人朝马路冲，刚跑到开阔地里中间，猛地看到车顶一个鬼子的步枪瞄向了自己，张龙城一个前翻，滚倒在地，一颗尖啸的子弹从他刚才站的地方飞过，击中了后边一个战士。张龙城不及立起身，左膝前屈，右膝跪地，扯紧弓弦，一箭射中车顶鬼子的面门。

这会儿义勇军战士离汽车不过二三十步，日本兵开始投掷手雷，爆炸声里，十几个义勇军战士被炸飞。两个有手雷的义勇军战士也还了两颗，汽车周围被一片烟雾包裹，九爷大喊了一声：“别扔手榴弹，当心引爆了弹药！”六七十步的距离，中间和右边两路义勇军眨眼之间就冲到了汽车跟前，汽车边七八个活着的日本兵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义勇军战士们打成了马蜂窝。

左边一路义勇军冲锋较晚，这会儿还刚跑到开阔地里，四个顺着马路向南逃跑的日本兵正交替掩护撤退，不断有战士被打倒。汽车周围的义勇军战士一窝蜂地又朝逃跑的鬼子追去，很快和左路队伍汇合了，只见两个日本兵向南跑，后边两个蹲下身，啪啪两枪，两个跑在前边的义勇军战士一头栽在地上。那两个打枪的日本兵站起来低着身往南跑，前边两个又蹲下打枪，又有两个义勇军战士被打倒。追敌的战士们这才纷纷卧倒，噼里啪啦地打起枪来，只是隔着远了，日本兵又借着地形掩护，没有打中。再过一阵儿，战士们眼睁睁看着四个鬼子从容撤退了。

这一仗前后不过打了半个多时辰，义勇军伤亡了六十多人，打死日本兵一十八人，包括坐在后车司机旁边，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被击毙的一名曹长。不过缴获颇丰，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箱箱的战利品搬下车，二当家数了数，共有崭新的三八步枪二十支，6.5毫米口径子弹二十箱两万多发，还有十箱91式手雷和十多捆棉军大衣及罐头等食品。加上被击毙日军士兵手里的两挺歪把子机枪和十几条步枪，可谓赚大发了，战士们见了欢声雷动。

九爷和二当家吩咐赶紧打扫战场，救护受伤的兄弟们，看到一个日本兵被从汽车顶上掀下来，几个义勇军战士围上去看，都啧啧称奇，两人分开众人一瞧，却看到那日本兵眼上插着一支箭。这会儿爬在车顶上的战士喊了一声：“这里还有一个带箭的！”说着把一个日本兵又掀了下来，只见这一个箭是从右腮射进去的，箭杆没入一小半，想是穿过腮帮伤了后脑。两人知道这是张龙城干的，队伍里只有他带着弓箭，不由相视一笑。九爷拉过帮着抬弹药的张龙城，笑着说道：“龙城兄弟，你还有这手啊？咱二当家是神枪手，你却是个神射手，不光能打枪，还能射箭，哈哈。”

张龙城首战就打死了俩鬼子，许多战士对他投来了钦佩的眼神，但他看到伤亡了那么多义勇军战士，心里殊无欢喜之意，对九爷的当众夸奖只报以一笑，说道：“我打盒子炮不行，回头得跟二当家学学。”

二当家点头赞许。九爷却道：“咋样都行，能杀鬼子就是好样的。”

这时陈亮扶着沈宝贵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沈宝贵一张脸跟包公似的，乌黑一片，左腿连裤子带肉被划了一条两寸来长的大口子。张龙城赶快上去扶住，问道：“咋了宝贵哥，没事吧？”姐姐虽然死了，但沈宝贵对他来说还跟亲人一样，这时情急关心，一脸急切。

沈宝贵呲着牙，吸着气说道：“没事，让鬼子手榴弹给炸了一下，幸好亮子兄弟摁了我一把，就腿受了点儿伤。”看到地上日本兵的尸体，探头说道：“我打中的鬼子呢，是哪个？快过去看看。”张龙城和陈亮扶着他走到一堆尸体跟前，陈亮“咦”的一声，“没想到你还真把鬼子当兔子射啊？”对张龙城竖起大拇指。

沈宝贵看到除了中了箭的两个鬼子外，其余的模样都差不多，也分不清自己当时打中的是哪个，只喃喃地道：“哪个呢？我真的打中了，真的。”

陈亮撇嘴笑道：“又没人说你没打中，干吗这么较真？”

“这可是我第一次打仗呢，不一样的。”沈宝贵认真地说道。

九爷派出了陈亮和另外一个腿快的战士，去联络两路负责袭扰的小分队到前小岭子汇合，自己督促战士们很快打扫完了战场，炸了两辆汽车，扛着战利品撤回了前小岭子村。

后半晌，在正安镇附近埋伏的一队人马回了驻地，由于主力队伍战斗时间较短，前来联络的陈亮到了，正安镇的鬼子还没动静，他们一枪未放地就回来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去北镇的那队人也回来了，还扶着三个伤员，原来他们碰上了逃跑的四个日本兵，一阵乱枪打死两个，自己也伤了三个，剩下的两个逃回县城了。他们知道九爷这边肯定得手了，就顺着马路往回撤，半路遇上前来联络的战士，才转而回前小岭子。

为避免被日军报复，入夜，义勇军再次往山里转移，在庙沟下头村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