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下

两天以后的一个早上，在金台旅馆里，张龙城几人正在收拾行李，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几条枪和一堆破衣服。苏静提着一个长条大箱子从外面走进来，张龙城见了赶紧从她手里接过来，一试分量甚轻，竟是空的。

苏静见他一脸不解，说道：“这是给你们装枪用的，难道你们想扛着枪招摇过市不成？”

几个人把四条步枪和一挺机枪用旧衣服包了，放进大箱子里还绰绰有余，张龙城把自己的弓箭也放了进去。苏静结清房饭钱，招呼众人上了在门口等着的一辆大马车，一路朝医院赶去。

医院门口，程氏兄弟穿着整齐，早已在此等候，见张龙城从车上下来，两人纳头便拜，口中说道：“感谢张大哥日前相救之恩。”

张龙城忙伸手将两人扶起，“程三哥、程四哥，如此大礼不是要折煞小弟吗？”

程三河站起来说道：“张大哥何必客气，要是我们小姐出了啥事，我们哥俩儿就是死一万次，也没法向老爷交待啊。”

“我还小着两位哥哥几岁，大哥的称呼以后再也别提。我这几日常想来看看两位，可苏小姐没空，我们又不识路，还请不要见怪。”张龙城话音刚落，苏静从后边走过来，笑着道个万福，说道：“好了，三位大英雄，小女子这厢谢过救命之恩了。你们三个大老爷们，都快赶上妇道人家了。以后都是自家人，别闹这么多虚礼了吧。”

三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了起来。

张龙城扶着程四海坐上马车，苏静对车夫说了一句：“去火车站。”他这才知道要坐火车南下，而不是雇马车，心里微微有几分失落，看来苏静说要他保护回石家庄，纯是要他同行的一个借口。

陈亮一听要坐火车，兴奋地叫起来，“火车？我在东北经常看见，就是从来没捞着进去过，这会儿可要好好看看。”

“火车是个啥东西？”金锁好奇地问。

“就是好多大铁盒子连在一块，能一下子送很多人去很远的地方，可快着呢，你看我们从东北走过来，一个多月吧？要是坐火车，呵呵，一天就够了。”陈亮像个行家似的，美滋滋地说道，其实他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金锁挠挠头，有些惊讶地说道：“好家伙，那得多少匹马拉呀？”

一句话听得车上的人哄堂大笑。

不多时，马车驶入了火车站。杨明华正在候车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见苏静带着一大帮子人进来，脸有不虞之色，向苏静埋怨道：“怪不得你让我要两个包厢，原来是想把他们都带去啊！”

苏静脸一沉，说道：“怎么？让你给救命恩人做点事，感到委屈了？”

杨明华忙道：“不是，不是，你知道现在包厢紧俏，我是给站长送了不少钱才要来的呢。早知道……”他本想说“早知道让他们坐个普通座位不就行了？”但见苏静脸色难看，生生把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里。

苏静拉着金秀的手，转头对众人说道：“车快开了，上车吧。”

杨明华快走两步，赶在苏静前边为她引路。

来到站台，一辆黑漆漆的火车停在铁轨上。陈亮和金锁上前摸着火车的铁皮，啧啧称奇。待进了车厢，看到里面铺设豪华，桌椅床铺尽皆齐全，东摸摸西看看，更是感到新奇。等到火车徐徐开动，两个人趴在窗口，往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嘻嘻哈哈个不停。

杨明华要了两个包厢，却没有人愿意跟他同住，只好带着两个家丁，闷闷不乐地窝在自己的包厢里。等到吃午餐的时候，苏静想他毕竟帮了不少忙，太过冷落也感过意不去，才姗姗过来陪他吃午餐。

为了在苏静面前显示气派，杨明华午餐点的是火车上最贵的西式牛扒，这可难坏了隔壁屋里的一大帮子人。看着桌上又是刀又是叉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从下手。

陈亮拿起一把叉子，比量了半天，问程四海道：“程四哥，你们见多识广，这玩艺叫个啥名，这没筷子咋吃啊？”

金锁早被牛扒的香气馋得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程四海，等着他说话。

程四海憨憨一笑，道：“这个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吃。”

“不管了，大家吃吧。”陈亮用叉子叉起盘中的大块牛肉，高举过顶，张嘴咬去，顾不得汤汁淋漓，模糊不清地称赞道：“好吃，好吃。”金锁也迫不及待地学他的样子吃了起来。

张龙城见每个盘子旁边都摆着刀叉，虽没经历过这个阵势，也知道刀子必是用来切肉的，于是左手用叉子扎在牛扒的中间，右手拿刀把肉切成了十几个小块，然后用叉起肉，一块一块放到嘴里，自是比陈亮吃得文雅多了。其余几人见了，都学他的样子切肉。

陈亮和金锁三口两口就把一大块牛扒吞进了肚里，拿起餐巾抹了把脸，意犹未尽地看着其他人慢条斯理地切肉吃肉。

金秀见弟弟盯着别人的盘子，眼睛里都要冒出唾沫来，把自己剩的一小块牛扒推到他面前，说道：“我吃饱了，弟弟，你把剩下的吃了吧。”金锁大喜，拖过盘子，学着张龙城的样子，切了两刀，而后风卷残云般地大嚼起来。

陈亮深悔自己吃得太快，这会儿百无聊赖，没话找话地问程四海道：“程四哥，你们小姐家是个大地主吧？”

程四海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大地主？我们老爷是做药材生意的，店铺遍及全国十几个省份，你到石家庄打听打听，提起济生堂，哪个不知道？”

陈亮吐了吐舌头，讪笑道：“可真对不住，俺们那旮旯儿有钱的都是大地主，我以为……呵呵，程四哥别见怪。那杨少爷呢？看样子也是有钱人吧？”

“杨少爷家做的是布料生意，门店无数，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头面的大户。”程四海口气缓和地说道。

陈亮一脸不屑，看了看门口，低声说道：“有钱又怎么样，他见了土匪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苏小姐人长得漂亮，面对土匪面不改色，那叫巾帼不让什么眉来着？怎么会跟他搅在一块，我看，哼哼，真是一朵鲜花落在牛粪上了。”

张龙城听陈亮背后议论人家短长，本待喝止，但忍不住想听听程四海怎么说，便没吭声。

程四海听陈亮提起这档子事，脸有忿忿之色，叹气道：“前一阵子，杨少爷带了四个人跑到我们老爷跟前，说要到北平接我们家小姐回家，还说半年没见了，要顺路游玩一番。我们老爷不便拒却，便答应了，但还是派我们两兄弟过来保护小姐。那天到香界寺烧香，半路土匪突然出来，我和大哥保护小姐且战且退，谁知杨少爷一听枪响，抱头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他家那两个脓包护院刚拔出枪来就被打死了。我们小姐非要救他出来，结果我们两兄弟拉都拉不动他，很快就被土匪包围了，嘿嘿，要不是你们相救，我和大哥就是留着命在，也没脸回去见老爷了。”

“那个杨少爷就没有枪吗？”陈亮问道。

“怎么没有，还跟我们显摆过呢，是一支勃朗宁小手枪，像个娘们用的，想送给我们小姐，我们小姐没要。那天他都没敢拿出来，估计是让土匪给搜了去。”程四海鄙夷地说道。

程三河低声道：“好了**，主人家的事咱们还是少搬嘴弄舌的好。”

程四海脖子一挭，气愤地道：“我就是为小姐不值，她多好的一个人哪，好歹也要配个英雄吧。我看那姓杨的家里号称有四五十条人枪，可个个都是脓包……”

“**！”程三河低声呵斥。

程四海见哥哥真的生气，这才闭嘴不言。

陈亮好奇地问程三河：“程三哥，你们兄弟不是排行第三第四吗？我怎么听你叫程四哥作**？”

程三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们家就是俩兄弟，这都得怪我爹给我们起的名不好，让人一听总以为我们上头还有大哥二哥。”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沈宝贵暗暗得意：还是我爹聪明，宝根、宝贵，外人绝不会把我们当老三老四。

在众人的闲谈当中，火车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驶，太阳还未落山，已经驶进石家庄车站。

三十年前，石家庄还只是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子，后来京汉铁路和正太铁路相继建成，石家庄成了两条铁路的交汇点，自此工商业迅猛发展，先取代正定，后取代保定，成为控燕京南门、扼晋冀咽喉、连齐鲁中原的华北重镇。石家庄也是中国唯一一个因铁路而兴的大城市。

张龙城等人随着苏静下了车，只见站台上人流涌动，众人行色匆匆，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浓浓乡情。

苏静怕家人担心，临行没让杨明华拍电报，是以并无家人前来接站。脚踏家乡故土，苏静喜动颜色，催促众人不住快走，到站外雇了大车，急往市区驰去。

张龙城但见街上商铺林立，比他见过的北平城还要繁华几分。不多时，马车在一座宅院的朱漆门前停住，旁边两座巨大的石狮甚是威武。苏静跳下车，跑上前去，咚咚敲了两声门。不多会儿，那门慢慢地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从门缝探出头来张望，看见苏静，欢声叫道：“小姐，你回来啦！”

“郑叔，我爹在家吗？”苏静笑着问道。

门房郑叔一边把两扇大门拉开，一边说：“在在在，老爷都半年没看见小姐了，常念叨呢。”然后提高声音喊道：“小勇，赶快去告诉老爷太太，小姐回来啦！”院里一个后生应声往后堂跑去。

苏静招呼张龙城等人把行李搬下车，见杨明华没有要走的意思，问他道：“杨少爷，你不回家吗？”

“我……我见一见伯父就走。”杨明华胆子虽小，人却精细，怕众人将他添油加醋地损毁一番，那自己在苏家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要想让苏老爷子把苏静许配给自己，不免成了泡影。

苏静不再理他，引着张龙城等人往里走。过了照壁，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水塘、假山，小桥、流水，树木丛生，雕梁画栋，虽非天暖时节鸟语花香，却也是好一片园林风光。

陈亮朝金锁吐吐舌头，小声说道：“这不是皇帝住的地方吧？”金锁茫然地点了点头。

众人走到客厅门前，一个身穿茧绸棉袍的老人立在当地，头戴一顶貂皮帽子，神情不怒自威。苏静喊了一声：“爹！”飞身入怀。老人轻抚她的头发，眼睛里透着慈祥，说道：“小燕子长大了，飞出去就忘了爹娘了吧？”

“怎么会呢？”苏静撒娇道。

苏老爷看见杨明华，招呼道：“杨贤侄，你也回来啦。来来来，到里面喝杯茶。”

杨明华脱帽行礼，说道：“正要打扰苏伯伯。”

“爹，我给你介绍几位我的朋友认识，他们都是从东北来的，还和日本人打过仗呢。”苏静边说边拉着父亲走到张龙城面前。

张龙城一抱拳，说道：“见过苏老爷。”

苏老爷上下打量了张龙城一眼，见他气概非凡，甚是喜欢，拱手为礼道：“请恕老夫眼拙，小英雄莫怪。”

“岂敢，苏老爷客气了。”张龙城侧身一让，后边沈宝贵等人均低头行礼。

苏老爷点了点头，看见程氏兄弟站在一边，说道：“三河、四海，辛苦你们兄弟了，回头到账房各领十元赏钱去。”

苏静撇嘴不依：“爹，程三哥、程四哥这次为了我，差点连命都丢了，你就这么小气啊！”

“哦？快进来说说！”苏老爷带着众人进了客厅。

苏静正待告诉父亲遭遇土匪的事情，突听到一声喊，“静静，快让妈看看！”一位中年美妇从内堂出来，看到苏静，一把抱在怀里，不住声地说：“想死妈了，想死妈了。”

苏静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埋怨道：“妈，这么多客人看着呢。”

苏静母亲这才抬起头环视厅内，果见椅子上坐满了男客，忙道：“哟，真不好意思，请各位客人不要见怪。”不等众人答话，转头对苏老爷说：“老爷，我先带静静下去说几句话。”

苏老爷点头答允。苏静道：“妈，我还有话要对爹说呢。”

“先去见过大妈，还有两位嫂子。”母亲不由分说拉了苏静就走。

丫环奉上茶来，苏老爷微笑着说道：“喝茶，喝茶，内人思女心切，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众人唯唯。

杨明华见苏静离开，正合心意，对苏老爷说道：“苏伯伯，前几日我带苏静上山拜佛，不幸路遇土匪，让令爱受惊，还未向您请罪。”

苏老爷眉毛一挑，问道：“经过如何？”

杨明华于是把如何上山，如何遇到土匪的情由说了，只是在说到土匪出现时，把自己胆小的一段略去，只说自己的家丁如何奋不顾身，中枪身亡，以及程氏兄弟拼死相护，身受重伤。后来说到张龙城等人出现，救出他们，却只寥寥几句带过。

苏老爷对张龙城点点头，表示感谢。

陈亮听杨明华说话不尽不实，欲要反驳，却觉他的话中并无破绽，两个家丁已死无对证，自己这边又不便自我夸耀，只好闭嘴不言。

杨明华见众人对自己一番言辞并无异言，怕多说出甚纰漏，于是话题一转，对苏老爷说道：“不过，苏小姐面对土匪大义凛然，绝无惧色，真乃虎父无犬女，令人仰慕。我这须眉男儿自叹不如啊。”于是将苏静对土匪的连串质疑，添油加醋地说了，连带对苏老爷也大大恭维了一番，听得苏老爷不住微笑点头。

杨明华见天色不早，就起身告辞。

当晚，苏府为张龙城等人摆了丰盛酒席，感谢搭救苏静之恩。张龙城这才知道，苏静原来是苏老爷二夫人所生。席间，大太太神情淡漠，不冷不热；二太太，也就是苏静生母，对张龙城等却是谢了又谢，着实亲热。苏老爷知道他们无家可归，当下让他们把苏府当作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宴后，苏老爷便让下人带他们住到客房，金秀却被苏静拉去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