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邀请

前门外西河沿是条老街，东起正阳门，西至和平门，紧靠护城河，或因此得名。街上满是小商铺，这会儿不少已经打烊。张龙城几人都是第一次进大城市，尽管天黑，一路上仍睁大眼睛看着沿街景象。不多时，苏静带着众人来到好大一座老建筑门前，门楣上挂着一个大招牌，正是金台旅馆。

几人进了旅馆。掌柜的五十多岁年纪，戴一副黑边圆眼镜，颌下留一撮小山羊胡，看见众人进店，打头的是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不敢怠慢，起身招呼道：“众位客官，住店么？”

苏静微笑着说道：“有劳掌柜的，我们是想跟您打听个人。”

“哦，打听什么人？”掌柜的略显失望。

张龙城赶忙上前一步说道：“一个四十多岁的东北人，个子很高，脸上留着络腮胡子，近日可曾在贵店住过？”

掌柜的略一沉吟，缓声说道：“嗯，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不是还有一个矮瘦一点的汉子？”

张龙城与沈宝贵和陈亮对望一眼，均各大喜，只觉一颗心咚咚跳了起来，三人拼命点头。却听掌柜的继续说道：“他们在小店没住几天，早就离开了。”

三人听了这话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欢喜之情霎时消失不见，呆在当地不知所措。

苏静见状，问掌柜的道：“您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这小老儿就不知道了，两位客官没交待下什么话。”掌柜的摇头说道。

苏静见张龙城几个人茫然失措，就笑着对掌柜的说道：“那你们店里有没有吃的，您总知道吧。”

“这个知道，知道。”掌柜的忙吩咐堂倌准备饭菜。

苏静拉几人在厅里一张桌子前坐了，不多会儿，堂倌端上来四大盘热菜，两碟卤味，另有一盆白面馒头。苏静嘱咐堂倌给两个车夫送去吃食，才招呼几人吃饭。苏静吃了几口菜和一小块馒头，即停箸不食。张龙城也是食不甘味，不久即放下筷子。只金锁看着满桌饭菜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嘴里吧唧有声，吃得甚是欢畅。

苏静见张龙城愁眉不展，宽慰他道：“张大哥，你也不要太担心，先在这个店里住几天吧，说不定九爷他们还回来呢。”

张龙城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正要点头答应，突然想到身无分文，红着脸说道：“这个，我们没有钱啊。”

苏静看着他轻轻笑了，说道：“张大哥，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我今天也回不去宿舍了，就在这里跟金秀妹妹做个伴儿吧。”

等几个人都吃完了饭，苏静要了两间房，让张龙城他们把枪支用棉衣包着放进房间，付了车钱，打发两个车夫走了。张龙城几人劳累了一天，倒头就睡。

苏静却睡不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当时还不觉怎样，现在想起来让她直后怕，要是真的落到土匪手里，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心里对张龙城等人不由更是感激。她见金秀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着自己，问道：“金秀妹妹，你不想睡吗？”

“姐姐，你真好看，天上的仙女就是像你这样的吧。”金秀答非所问。

苏静听她夸自己美丽，十分高兴，对她说道：“你也很漂亮啊，是个十足的小美人呢。”接着，又微微皱眉道：“就是这身衣服该换了。”

金秀拽着衣角，不好意思起来。

苏静转个话题，问道：“你是怎么和张大哥他们遇上的？”

金秀于是把如何遇到张龙城他们以及路上的经历都说了，听得苏静又是难过，又是高兴。难过的是，他们几个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高兴的是他们终于脱离了已经像地狱一样的东北。

“张大哥怎么好像老是心事重重的，是因为找不到九爷吗？”苏静又问。

金秀说道：“路上我听宝贵哥跟我说，张大哥父亲跟日本鬼子打仗阵亡了，母亲也叫鬼子杀了，姐姐叫一个日本军官糟蹋了，后来自杀了。所以张大哥一直很少说话的，他心里装着对鬼子的恨呢。”

苏静沉默了，她不能想象一个人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钻进被窝，苏静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金秀一些东北的情况，两个人就渐渐合上眼睡了。

次日一早，众人正在吃早饭，杨明华带了一个家丁从外面进来，穿了一件黑色风衣，头发四六分，打了发蜡，显得油光锃亮。

“静妹，我到学校找你，听说你没回宿舍，昨天那位大哥说要到金台旅馆找人，我想你肯定也来这里了。”杨明华看了众人一眼，对苏静说道。

苏静听他叫得亲热，心里厌恶，却不便当众驳他面子，强装笑容道：“杨少爷，你来的正好，我要回学校上课，你帮我一个忙。”

杨明华受宠若惊，苏静对他一直不冷不热，这会儿听了赶紧说道：“咱俩之间还客气什么，吩咐便是。”

“那好。我想让你帮我们的这几位救命恩人买两身衣服，里外都要，然后再去澡堂泡个澡。”苏静又转头对张龙城等人说道：“不用跟杨公子客气啊，他家是石家庄（有关资料显示，解放前石家庄应当叫石门，只是大多作品均无这种叫法，为方便读者理解，本书也叫石家庄。）有名的富商，做的是布料生意，对买衣服最在行了。”

张龙城忙道：“苏小姐，不用了。”

“张大哥，你以后就叫我苏静，叫小静也行，别跟我见外。”苏静笑道。

杨明华见苏静跟张龙城有说有笑，甚是嫉妒，对苏静道：“静妹，你还是赶快回学校吧，这里就交给我。”

“哦，还有，去澡堂之前，先给张大哥他们剪个头，他们的发型有点怪怪的。”苏静说罢，掩嘴一笑。

金秀听了，脸顿时红了起来。

苏静走后，杨明华立刻催促众人来到街上，西河沿上商铺林立，倒也省了不少事。他先让张龙城等人上理发铺剪了头刮了脸，又到旁边成衣店胡乱给众人买了两身衣服，时间才不过两个小时，他已急得不耐，不断地掏出一块金色怀表看时间。好不容易把他们送进澡堂，杨明华付了钱，赶紧告辞出来，带着家丁到北平大学找苏静去了。

陈亮见杨明华走出门，转头“呸”了一声，骂道：“什么东西！好歹咱们也救了他一命，跟打发要饭的似的。”金锁听了也学着他“呸”了一声，说道：“就是，我看他就不像好人。”

“别胡说。”张龙城心里虽然也不舒服，但还是板起脸训斥金锁。

金锁吐了吐舌头，争辩道：“本来就是嘛，你看那个苏静姐姐多好啊，人长得又好看，不像那个假洋鬼子，眼睛老瞅着天。”

陈亮打趣道：“你个小毛孩子，也知道人家长得好看？”

“我当然知道啦，我姐姐也长得好看，你不也跟我说过吗？”金锁话一出口，金秀和陈亮的脸腾地红了，沈宝贵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张龙城和沈宝贵四个人在澡堂里又洗又搓又泡，直泡到筋骨都软了，才擦干身子换上新衣。从澡堂出来，只觉神清气爽，心情大为舒畅。四人等了一会儿，金秀才羞答答地从女宾屋里走出来，只见她一根乌黑的大**搭在胸前，一身红底白花的新棉袄棉裤，虽然略显肥大，却比之前的那身破衣脏裤好得多了，掩映着一张脸红扑扑的，恰似出水芙蓉一般。

张龙城看了一眼，赶紧扭过头往门外走，陈亮和沈宝贵却看傻了眼。金锁在陈亮屁股上拍了一记，说道：“走吧，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我就是看着金秀的衣服好看，多看两眼咋的？”陈亮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打，金锁早已跳着跑开。金秀低着头慢慢跟在几人后面。

回了旅馆，已是中午。掌柜的按苏静吩咐，让堂倌端上饭菜，六菜一汤摆满一桌。众人放开肚量吃了个饱，下午就在旅馆休息，盼望能在这里遇见九爷或者二当家。

到太阳即将落山之际，苏静匆匆赶来，杨明华带着家丁跟在后边。苏静今天穿一件青色夹袄，配黑色长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毛线围巾，没了昨日的华贵之气，多了几分朴素淡雅。她跟众人打过招呼，见张龙城几个人的衣服极不合身，尤其是金锁，一件棉袄几乎到了膝盖，不禁皱了皱眉头。

“张大哥，我很抱歉不能陪你们在城里逛逛，这几天要考试，昨天已经浪费了一天时间，所以不能再耽搁。”苏静带着歉意对张龙城说道。

“苏小姐客气了，我们现在都是大闲人，等明天我们自己出去溜达溜达，你还是忙自己的事要紧。”张龙城说道。

杨明华听苏静说跟自己外出游玩是浪费时间，顿觉几分不自在，对苏静说道：“静妹，府上乃医药世家，西洋人的那点玩意儿，又怎在你的眼里，出去放松放松又有何妨？”

“西医博大精深，不比中医差，可不能小瞧了。”苏静对他的恭维话并不买账。

张龙城看见杨明华身后的家丁，忽然想起程三河两兄弟，于是问苏静道：“不知程家兄弟可好？”

“我刚从医院赶过来，程四哥还要休养一段日子，程三哥已无大碍，今天还非要跟我来见见你们，我好一顿劝说他才作罢。”苏静有些话不好当众说，其实程三河是遵照她父亲的命令盯着杨明华，保护她的安全。

几个人又闲谈了几句，苏静让堂倌准备饭菜，不久端上桌来，肉鱼不缺，甚是丰盛。杨明华家丁不敢跟他同桌，坐到了另外的地方。苏静招呼他道：“这位大哥，出门在外不用讲那么多规矩，过来同坐吧，我想你家少爷不会责怪的。”

家丁看了杨明华一眼，听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苏小姐发话了，你就过来坐吧。”家丁心里惶恐，期期艾艾地过来，在下首坐了。

吃饭的气氛十分尴尬，众人低着头吃饭，感觉甚是拘谨。苏静见杨明华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巴不得他早点走，就说道：“怎么，杨少爷吃惯了六国饭店的山珍海味，这小饭店的饭菜不合尊意吧？”

杨明华对苏静和这群叫花子在一起很不满意，在他的计划中，这时应该两个人在一家高档餐厅里，吃着烛光晚餐，那有多么浪漫。现在倒好，跟这几个不相识的人罗嗦个不休，按他的想法，给他们几个钱打发了不就行了，何必要费这么大的事。只是不敢违拗苏静的意思，于是接口道：“不是，不是。你看天都黑了，这兵荒马乱的，路上也不安全，还是赶紧走吧。”

苏静说道：“怕什么，这是在城里。我还有话跟张大哥他们说呢，你要着急就先走吧。”

“不急，不急。”过了一会儿，杨明华见苏静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就没话找话道：“我看你今天就别回学校了，到六国饭店去住吧，还舒服点儿。”

“你以为我跟你杨公子一样，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么？我已经在学校住了半年了，宿舍就跟我的家一样。再说我们校规很严，私自外出是要受罚的。”苏静头也没抬地说。

“你昨天不也在这个地方过的夜？”杨明华这句话没敢说出口，但知道苏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的了，也不会跟自己到六国饭店住，亲近的机会是没有了，只好期待等会送她回学校，好多说几句话。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苏静见杨明华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对张龙城说道：“张大哥，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张龙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还在犹豫，却听杨明华急道：“何劳张兄弟，我顺路送你好了。”

苏静小嘴一噘，说道：“我跟张大哥还有话说呢？”

杨明华看了张龙城一眼，心里有气，恨恨地起身告辞。

夜幕早已降临，街上几家饭店里传出欢声笑语，浑不似东北到处充斥杀伐之气。张龙城和苏静慢慢走着，看着街上的一切，恍若做梦一般。

苏静透过微弱的灯光，见他虽穿粗布衣裤，但却掩不住一股年轻英俊之气，心里不禁生出异样的感觉，微微侧头问道：“张大哥，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张龙城随口答道。

“几月生的？”苏静又问。

“十月。”

“哎哟，我这几天的大哥可是叫亏了，原来你还比我小。不行，你得还我。今后要叫苏静姐姐，你现在就叫两声听听。”苏静笑着说道。

张龙城一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苏静等了一阵儿不见动静，知他害羞，说道“好吧，先记着，以后要叫还我啊。”

张龙城笑笑，仍不说话。

“好嘛，张大侠武功高强，架子自然也大，我小女子高攀不起。”苏静嘟起嘴，假装生气。

“不是啊，我……我不好意思。”张龙城红着脸说道。

苏静咯咯笑了起来，“跟你开玩笑的，以后叫我名字好了。不过，我也不叫你大哥了，也叫你名字好了。”

两人又走一阵儿，苏静问道：“龙城，你今后怎么打算的呢？”第一次叫他名字，脸竟微微发烫。

“我也不知道，找不到九爷，就再回东北好了，反正我要跟小日本拼到底。”张龙城咬着牙说道。

苏静怕勾起他的伤心事，轻声道：“不如，你跟我回石家庄去。我们可以在金台旅馆留下信件，要是九爷再来，就让他派人到石家庄找你们，岂不是比盲目回东北好？”

张龙城微感诧异，“原来你不是北平人？”

苏静笑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北平人来着？”

“那倒没有。”张龙城微微一笑。

“我家在石家庄，我父亲是做药材生意的。”苏静说着，朝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手。这时天已入冬，甚是寒冷，张龙城还不觉得怎样，苏静从学校匆忙出来，连大衣都没拿，这时已感到冷风直往身上钻。

张龙城见状，脱下棉衣给苏静披在身上，自己只穿贴身小褂。

苏静觉得棉衣上还带着张龙城的体温，心里一阵温暖，轻声说道：“你小心着凉了。”

“不怕，我身体好着呢。”张龙城答道。

两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苏静突然说道：“我二哥见了你肯定喜欢。”

“你二哥？”张龙城问。

“是啊！我二哥虽然赋闲在家，可他是个真正的军人，还上过黄埔军校呢？黄埔军校你知道吧？那可是咱们中国最好的军事学校。”苏静说道。

张龙城摇了摇头。苏静接着说道：“我二哥常说，好男儿当驰骋疆场，杀敌报国，所以我说他见了你这位大英雄，肯定喜欢。你跟我去好不好？”

张龙城心里犹豫，自古道施恩不图报，哪能千里迢迢地赶过去让人家收留？再说寄人篱下也非大丈夫所为，但不知为何，听她软语相求，心中竟有不舍，于是说道：“我……我还要打日本呢？”

“打日本恐怕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呢。现在蒋委员长已经通电全国，说要联共抗日，我听老师和同学们私下讨论，就算日本人不继续侵占我们国土，国民政府也有可能出兵收复东北，这个日子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不要说你，我二哥也可能出山呢？”苏静认真地对张龙城说道。

“那就是说我们东北人不用再孤军奋战了？”张龙城兴奋地问。

苏静道：“那当然。这几年国人早就对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不满了，我们北平的学生还举行过****，请政府出兵。看来，我们的愿望也快实现了。”

“那就好了，我们不再是没娘的孩子了。”张龙城眼圈有点发红。

“我二哥这几年一直在研究日本人，他说我们对日本的了解太少。虽然我们国力不如日本，但我们地大物博，只要认真研究，总能找出他们的弱点来。你要是见了我二哥，肯定不会失望。”苏静热切地看着张龙城说道，“还有，这次程三哥、程四哥受伤，还有两天我就要放假了，路上没人保护，再碰上土匪估计杨家那两个家丁也不顶事，还要委屈你护送呢。”

“好，那我们就打扰府上了。”张龙城难以拒却她的一再邀请，终于下定决心。

“不要再客气啦！我正是求之不得呢。”苏静喜悦之情流露在脸上。

两人又走了一阵儿，来到北平大学门口。苏静脱下棉衣还给张龙城，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张龙城忙道：“不用了，我走回去好了。”

“你记得来时的路么？”苏静歪着头，调皮地问。

张龙城抓抓头，刚才只顾着和她说话，路上弯弯曲曲走了大半天，哪里还记得？

苏静嫣然一笑，对车夫道：“去金台旅馆。”说着，把车钱递了给他。

苏静对张龙城道过别，飘然隐入校门之后。张龙城怔怔地站着，手上的棉衣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心里直如做梦一般。

“这位爷，咱走吧？”车夫轻轻地问了一句。

“哦！”张龙城回过神来，看见车夫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脸沧桑，忙道：“大叔，你咋这么叫呢？”说着，把棉衣往身上一披，将车夫扶到座位上，拉起车就走，嘴里说道：“大叔，你给我指路。”

车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

张龙城拉起车一路飞奔，只觉得藏在身体里的一股力量怎么也用不完，一直跑到大汗淋漓，才感到浑身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