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浴战火

元宵节后，苏静又回北平大学医学院上学，还是程氏兄弟护送。

在车站上，夹杂在苏府送别人群中的张龙城，看到苏静挥手上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他来石家庄，完全是因为苏静，她现在走了，兄弟几个还呆在苏府有点死皮赖脸的感觉。但是，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心里却极不情愿，在苏振武的身上，他学到了很多自己需要的东西，然而，还有更多没有学到，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苏静的挽留。

临走前，苏静对张龙城说，“我不在家你不要感到拘束，再有半年我就毕业了，你在家等我好吗？”

张龙城没经历过男女之间微妙的情感，不知道苏静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那其实就是告诉他“我喜欢你”，只迷茫地点了点头。

火车拉响汽笛，徐徐开动了，苏静第一次感到有了心事，有了牵挂，看着张龙城的面孔渐渐模糊，竟感到无比惆怅。而同样赶来给她送行的杨明华，穿着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自我感觉鹤立鸡群，脸上洋洋得意，却始终没有被她正眼瞧过。

1937年上半年，在中日局势平静的表面下，日军在平津地区加紧了军事演习，很多演习目标非常具有针对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一只健壮的野狗盯着一头生重病的狮子，是早晚忍不住要下口的。果然，7月7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宛平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第37师第110旅第219团拒绝后，竟开枪射击，继而又炮轰宛平城，守卫卢沟桥和宛平城的第219团第3营在团长吉星文和营长金振中的指挥下进行顽强抵抗，七七事变爆发了。

张龙城得知卢沟桥开战的消息是在十几天以后，当时他正捧着一本出版不久的蒋方震的《国防论》在读。这本书他已经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越看越兴奋。蒋方震字百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高级顾问，早年曾留学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得了当期毕业生第一名，把日本天皇的赐刀带回了中国，令当时同校日本人甚为尴尬。在《国防论》里，张龙城总结了蒋百里的三个主要论点：第一，用空间换时间，“胜也罢，负也罢，就是不要和它讲和”；第二，不畏鲸吞，只怕蚕食，全面抗战；第三，开战上海，利用地理条件减弱日军攻势，阻日军到第二棱线（湖南）形成对峙，形成长期战场。这本书让张龙城如醍醐灌顶，对中日军事形势有了清醒的认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感到迷茫。张龙城看着扉页上那句饱含深情的题词，“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不禁热血沸腾。正在这个时候，陈亮从外边进来，对他说，“龙城，二少爷让你去一趟！”

客厅里，苏振武正在来回地踱步，看得出他很焦虑。看到张龙城进来，他停止踱步，严肃地说道：“平津一带开战了，这次我看政府与日本人是要动真格的了。”

张龙城狐疑地问道：“不会又是一战即溃，接着再丧权辱国吧？”

苏振武摇摇头，坚定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平津局势，长城抗战以后，日军实际上已经对北平实行了三面包围，目前南面是唯一没有被日军封锁的一条路。29军这两年好不容易得到了平津一带的地盘，绝不会拱手让出。宋哲元身上虽然有些军阀习气，肯定会想办法保存实力，但他好歹也是一位有骨气的中国军人，当年喜峰口一战，29军大刀队杀敌无数，国人至今称颂，我想他不至于拿军人的荣誉当儿戏，如果那样，他手底下的将领和士兵首先就不会答应。如今日本人进攻宛平，等于是要切断29军的退路，如果宋哲元不想当汉奸，就只能起来抵抗。听说这次**军也开始北上了，大战一触即发。”

张龙城胸口一热，脱口而出：“我要去当兵！”

苏振武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但这次我想求你一件事，小静十几天前打电话回来，说参加了29军医护队，之后就没了联系，二娘都快急疯了。父亲让程氏兄弟即刻启程，把她接回来，三河说你功夫高强，对北平也熟，想让你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龙城一拱手说，“义不容辞！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苏小姐带回来。”

苏振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本来我自己应该去一趟的，但是说不定日本人很快就会打到这里，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只好拜托你了。”

张龙城一惊，“你是说29军这次必败？”

“日军在平津现在只有3万多人，想吃掉近10万人的29军没有可能。但是日本人对华北虎视眈眈了这么久，肯定会大量增兵，以日军战力，29军难以抵挡。华北危急了！这次就看政府的决心有多大，否则……”苏振武说完，两人尽皆沉默。

张龙城本想自己带程氏兄弟去接苏静就可以了，陈亮和沈宝贵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陈亮说，“枪练了这么久，正手痒痒呢。”沈宝贵则低吼道：“一起生一起死！”这半年多来，他们都练出了一手好枪法——苏振武为了给手下人练枪，从不吝啬子弹。除此之外，在苏府穿得暖吃得饱，每个人脸上都泛着营养良好的光，连陈亮都粗壮了不少，沈宝贵就更不用说了，壮得像头牛。看着这两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张龙城知道他们不会呆在家里让自己去涉险。

金锁也嚷嚷着要跟着去，陈亮撇起嘴不屑地对他说，“小孩子家家的，吵吵个啥，你以为我们是去看大戏哪？说不定就跟日本鬼子干起来了，带着你不成了累赘？”金锁委屈地放声大哭，“我……我也会……打枪了。”

沈宝贵安慰道：“好兄弟，你还太小，等长大了再去打鬼子。”

金锁红着眼睛赌气不说话。张龙城走过来拍拍他的背说，“我们都走了，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姐姐。等我们回来，给你带件好玩的物事。”金锁勉强点了点头。

金秀心里也舍不得他们走，这一路上要是碰上日本鬼子，几个人生死难料。但她话少，她娘活着的时候常跟她说，以后找了婆家，男人去干大事千万别多嘴，也别让他牵挂。于是她看着张龙城，就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张龙城点点头，旁边沈宝贵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火车窗外，树木、村庄不时闪过，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三三两两的农民在忙着锄地。这平和的景象没给张龙城带来一丝的平静，他思潮起伏的脑海里，有期盼，有忧虑，还有莫名的兴奋，就像每个出征前的战士一样。

通北平的火车到高碑店就不往前走了。因为没人再敢往北平去，张龙城一行五人雇不着马车，只好步行，沿途不断见到三三两两逃难的人，听他们说，北边到处是日本兵。五个人走了两天，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已经能听到零星的枪炮声，慢慢地，也能看见整队的日本兵，扛着武器在大路上行军，军容严整。张龙城的军事素养已今非昔比，通过对日军队伍的观察，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慨，当时在东北以九爷那样的队伍，对抗武器装备精良、士兵受过良好训练的日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也发现，日军相当骄狂，行军队伍前边连尖兵都不派，完全不像是在敌国的领土上行军。

张龙城五人一路躲躲闪闪，在到达南苑附近时，还是被阵地上的日军发现。当时天已近傍晚，张龙城带着四人打算趁着天色渐暗，从日军阵地右侧绕过去，本来就要成功了，但正要脱离日军阵地的时候，一名日军军官拿着望远镜观察中国守军阵地，发现几个拿着武器、没穿军装的人在两百多米外的地方，正向往中国军阵地爬行，当即下令阵地前沿士兵开枪，继而用迫击炮轰击。

张龙城在日军枪刚响的时候，就带着沈宝贵他们半直立起身子，迅速向前跑。由于光线暗，张龙城等人又利用了各种掩蔽物，日军的射击没有造成大的威胁，但很快尖啸而来的迫击炮弹，让他们却不得不随时卧倒躲避，形势危急。

29军驻守南苑前沿的是37师的部队，听到枪声后，也发现了张龙城等人，虽然没弄明白他们是什么人，但被日本人追的肯定是自己人，于是也朝着日军阵地开起炮来，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张龙城发现日军注意力被中国守军吸引过去，立刻带着四个人飞速跑到中国的阵地上，饶是如此，程三河还是被一块弹片打在了右背上，但他咬着牙没吭声。

“你们是什么人？”张龙城等人被带到团部，一位军官看到他们武器精良，两支三八大盖，两支毛瑟步枪，沈宝贵还扛着一挺歪把子机枪，子弹袋也是鼓鼓囊囊，于是疑惑地问道。

“我们是从石家庄来的，到北平来找人。”张龙城答道。

“石家庄？”军官十分惊讶，“难得你们能穿过日军的阵地，来找什么人？”

“她叫苏静，是北平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到你们部队参加了医护队。”张龙城期盼地看着眼前的军官，希望他能知道苏静的情况，但军官的回答令张龙城非常失望，“哦，是个学生！最近参军的学生很多，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不在我们团？”

军官的话音刚落，只听咕咚一声，程三河晕倒在地上。“哥，哥！”程四海抱着哥哥哭喊起来，余人慌成了一团。

团里的医护兵看到一块弹片深深嵌入了程三河的背里，不敢取出来，建议连夜送到北平的医院里。那名军官特批了一辆卡车，把他们送往北平。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医院，这时程三河已经昏迷不醒，程四海等车一停，背起哥哥就往医院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喊，“大夫，大夫！”医院里边到处都是伤兵，坐在走廊里的几个伤势较轻的士兵，茫然地看着慌慌张张的张龙城一伙人。医护人员都被程四海不像人声的喊叫给吸引了，突然，一个身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大夫一把抓住了张龙城，眼睛里透着喜悦的光芒，“龙城，你怎么来了？”

张龙城一看那双眼睛就认了出来，激动地说：“苏静，可找着你了！快，三河受伤了。”

“快跟我来！”苏静带着众人跑进了手术室。

原来苏静本是随军医护队的，卢沟桥事变后一直在前线抢救伤员，最近一段时间中日军队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伤员大都转入北平的医院，她也跟随伤员留在了这所医院。

苏静找来了医院最好的外科大夫，弹片很快就被取了出来，程三河被送进了病房。程四海看着哥哥昏迷不醒，一张脸白得吓人，急得直掉泪。苏静安慰他道：“程四哥，别着急，三哥他没事，医生说没伤到肺，养几天就好了。”

“那咋还不醒呢？”程四海擦了一把泪，问道。

苏静微微一笑，“没那么快，他失血太多，需要休息。”程四海这才转忧为喜，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苏静从医院里打了饭，张龙城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几天实在把他们饿坏了。陈亮吃饭嘴也没闲着，断断续续把这一路的情况告诉了苏静，完了还感叹一声：“娘的，那小鬼子的炮打得够准的！”

程四海最先放下了筷子，对苏静说：“小姐，老爷吩咐一定要把你带回家，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苏静一听这话就腾地站了起来，“回去？回哪儿？日本鬼子已经打进了中国，如果我们不起来抵抗，都得变亡国奴，到时候沦陷的土地上还会有家吗？我虽是一介女流，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扛枪上战场了。”

几个吃饭的人全停了筷子，陈亮和沈宝贵听见枪炮声早就按耐不住了，这会儿都看着张龙城，等他拿主意。张龙城心情激荡，对面的苏静大义凛然，一个如此娇小的女子尚且如此，难道自己就安心当个保镖，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日本鬼子杀到眼前，而躲着走回苏府那个安乐窝吗？想到这些，张龙城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低吼一声：“成，咱们留下来打鬼子！”

“可是……老爷的话……”程四海嗫嚅着，苏老爷临走前私下对他们两兄弟再三嘱咐，一定要把小姐安全带回家，一旦上了战场，生死难料，小姐可怎么办？

陈亮哪知道他在想什么，撇起嘴说：“咋啦？怕啦？你留在医院好了，我们去。”

程四海一听恼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呼地站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地说：“怕个屁，你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怕过？哼，明天我们就去！”他一激动，就把保护小姐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是苏老爷失算，本来是看程三河老成持重，让他来接女儿比较放心，谁知道还没到北平他就受了伤，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