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书生意气

次日上午，苏静带了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来到病房，那人脸上棱角分明，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显得精明干练。

“这是秦鹏，是我们的班长，也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现在参加了29军。他这个人不太安分，不好好学医，就惦记着上前线打仗。”苏静微笑着向张龙城等人介绍。

秦鹏打量着眼前的几个人，啧啧赞道：“苏静说的果然没错，的确是好兵。欢迎加入学兵团。”说着，上前跟张龙城四人一一握手。

“学兵团？”张龙城一脸疑惑。

“学兵团是北平和天津地区的大中学生组成的一个团。”秦鹏介绍道。

“学生兵啊？那些娃娃能打仗？”陈亮又撇起了嘴。

苏静一听不乐意了，“怎么，看不起学生啊？”

“学生兵可不是娃娃啊。”秦鹏解释道，“我们都是热血青年，每天都想着杀敌报国，现在已经派上前线了。要不是苏静托人捎话给我，我现在还在挖战壕呢。”

陈亮还要再说，张龙城伸手制止了他，打鬼子嘛，跟谁不是一样，何况也不认识别的人了，于是说道，“好，我们跟你到学兵团。”

苏静非常喜欢张龙城这种一语而决的男子汉魄力，但分手在即，心中颇有不舍，低声叮嘱道：“好好保重，我在医院等你……你们。”

张龙城点了点头，和沈宝贵等人收拾武器。秦鹏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静一眼，真诚地说，“苏静，你也保重。”

在学兵团驻地，全副武装的张龙城一行人引起了学兵们的围观。张龙城见他们人手一把大刀，没有别的武器。陈亮嘀咕道：“这哪像个军队，连支枪都没有。”

秦鹏在边上听见了，对众人解释道：“快了，这两天就要发枪了，日本人在增兵，听说军里边正在研究发起攻击。”他见陈亮还在小声嘀咕，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可别看不起学兵团，这可是宋军长的宝贝，以后这个团里的人可能都是29军的军官。”

秦鹏找到排长欧野青，告诉他张龙城四个人想要加入学兵团，欧野青看到他们披挂整齐，个个彪悍，十分高兴。上报不久，团里就批准张龙城他们留在欧野青排。

秦鹏带他们到了自己班里，班长叶勇乐得都快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好家伙，半个班哪，还有一挺机枪，这下可好，自己班当之无愧成为排里的尖刀啦。班里的战士看到他们手中的枪，个个羡慕地流口水，有的参加学兵团半年了，还只是在射击训练时摸过枪。

学兵团驻扎的地方属于二线阵地，南边还有37师的防线。这两天学兵们不是挖战壕，就是练大刀，个个摩拳擦掌。

29军中大刀随处可见，张龙城发现这种刀有三四斤重，刀柄较长，可以单手，也可以双手握刀。秦鹏告诉他，29军是原冯玉祥的西北军，特别重视刀法的练习，先后聘请过许多著名武术家教过刀术，像“破锋八刀”、“无极刀法”等，在军中十分流行。1933年喜峰口一战，29军大刀队的威名令日军闻风丧胆。

学兵团里臂力好的学兵都喜欢舞弄大刀，排长欧野青也是把好手。次日上午排里单独操练的时候，欧野青即兴舞了起来，只见刀光霍霍，正是一套破锋刀法。张龙城凝神看去，只见这套刀法非常简单，绝不花哨，但很实用，刀刀砍向要害，似是专门为破枪刺而创的。欧野青念一句歌诀砍一刀，甚是威猛，张龙城却看出他武术根基并不扎实，脚步虚浮，腕力不足，运劲不得要领，应是练刀时间还不长。

念完最后一句歌诀“移步换型突刺刀”，欧野青将刺出的刀缓缓收回。“好！”学兵们拼命鼓起掌来。欧野青十分满意，这套刀法他已练了几百遍，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相信在战场上定能立功。突然，他发现叶勇班新来的张龙城微笑而立，并不鼓掌。欧野青问过秦鹏张龙城等人的底细，秦鹏也不甚了了，只说是同学的朋友。这会儿他走过去，学武林中的规矩冲张龙城一抱拳，“这位张兄弟，看来你对刀法颇有研究啊，请你上来表演一套好不好？”张龙城还未答话，人群中早已爆发出了一片叫好声。张龙城却不过，只好接过欧野青手中的刀，走上场中，微一抱拳，朗声说道：“小弟没练过几天刀，刀法生疏，请各位指点。”说罢，刀交左手，刃锋向外，放在臂弯处，气定神闲，从单刀起势开始，将一套陈氏太极刀徐徐舞了起来。

陈亮得到过张龙城的详细指点，太极拳和太极刀都已小有所成，见张龙城脚步沉稳，动作圆润，一把刀缓缓使来，气势逼人，首先拍掌叫起好来。旁边的人不干了，把刀练得跟演戏似的，这能上战场杀敌？慢到这功夫，日本鬼子的刺刀把你刺个透明窟窿，你的刀还刚走到一半呢。于是开始有人吹起了口哨，后来干脆嘘声一片了。

张龙城不为所动，腰斩白蛇、日套三环、拔云望日……直到最后打完收刀，呼吸均匀，面不改色，笑吟吟地抱刀环揖一圈，“献丑，献丑。”

欧野青也看傻眼了，这是练刀吗，敢情这小子是唱京戏的出身，演得还挺好，那小步迈的，跟个名旦似的。“张兄弟，咱俩得比试比试，恕我眼拙，这种刀法能杀敌么？陈锦鸿，去拿两把木刀来！”欧野青根本没打算让张龙城回答。站在第一排的一名瘦小的学兵跑步到一个箱子旁边，拿了两把木刀过来。

张龙城微笑不语，把手中的钢刀换成木刀，对欧野青道：“请欧排长手下留情！”他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欧野青丝毫没当他是谦虚，大大咧咧地说道：“放心，不会弄伤你的。”

两人持刀站好，张龙城知道欧野青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不会先出手，于是一招青龙出水，缓缓削了过去。欧野青刀尖垂地，见对方刀近眼前，双手持刀猛向上撩起，这是破锋刀法里非常厉害的一招，磕开对方兵器后，再顺势下削，防守攻击只用一招，前段时间防守宛平城时，不少日军丧生在这一招之下。但欧野青不知道张龙城习武多年，破锋刀法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刚才只看了一遍，就把招数全记住了，青龙出水只是诱敌。这会儿见欧野青使出这一招，张龙城正中下怀，他刀向左一转，绕开欧野青的撞击，而后手腕一振，木刀顺势在他刀锋上往上磕了一下。两股力合在一起，欧野青拿捏不住，木刀脱手飞出。张龙城白蛇吐信，刀尖刺在欧野青胸前衣服上，凝住不动，而后，慢慢收回了木刀。

“好！”陈亮带头拍起了巴掌。全排傻了半晌，才轰地爆出一片叫好声。

欧野青愣愣地站着，他实在难以相信一招未完就输了。要论刀法，自己在29军也许算不上啥，但在学兵团，可是数得着的，就连这排长的职务，也是因为刀法好才被破格提拔的。

张龙城把木刀一抛，对欧野青微一抱拳，“欧排长，承让了。”就要走回队列里。

欧野青回过神来，伸手拦住，“且慢！张兄弟，你这刀法叫什么名字？”

“太极刀。”张龙城收住脚答道。

“都说人不可貌相，看来这刀法也不可以貌取之啊，刚才你一招一式慢吞吞的，没想到这么厉害，我是甘拜下风啊。”欧野青不是个小气的人，眼下大敌当前，自己的队伍能人越多他越高兴，于是真诚地看着张龙城说，“张兄弟，我这排长让给你做，我马上去跟上峰说。”

张龙城摇摇头，“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再说了，一个指挥员不是刀练得好就称职了，关键是要指挥得好才行。欧排长的话请恕我不能从命。”

欧野青听他说的在理，也不便相强，转头朝队列里喊道：“我们请这位张兄弟当我们的武术教练好不好？”

“好！”队伍里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张龙城的武术教练只当了一天。次日下午，学兵团接到命令开赴南苑。南苑本来有37师两个团驻守，黄昏时分学兵团进入阵地时，这两个团已撤出，只剩团部。132师奉命接管南苑，师长赵登禹率一个团已进入了阵地。

学兵团一到南苑，赵师长就下令给学兵们发武器。学兵团一下子炸了窝，终于有枪了，个个喜气洋洋，**长枪意气风发。他们不知道，由于汉奸潘毓桂的出卖，战斗力最薄弱的学兵团阵地即将遭到日军的猛烈攻击。

潘毓桂书画皆佳，人称才子，他还是著名电影明星李香兰的义父。由于29军军长宋哲元与潘两代相交，对其极其信任，29军最上层的机密对潘毓桂从不避讳，但谁也不知道，潘毓桂却有自己的“理想”，那就是投靠日本人。由于他的出卖，给29军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

张龙城几个人正在营房里面擦枪，秦鹏拎着一条汉阳造步枪从外面进来，背上还斜插着一把大刀。进了门，秦鹏把枪顺手支在墙边上，气鼓鼓地说，“还拿我们当宝贝呢，看发的这些破枪。”

陈亮走过去拿起他那支枪一看，确实够旧的，膛线都磨平了，枪托也坑坑洼洼的，还裂了一条细纹，不禁没心没肺地嚷嚷道：“嗯，这枪有岁数了，好不容易发支枪，就给这样的啊！”

“可不？”秦鹏一听火气更大了，“我刚才看了，我们排连挺机枪都没有，这要是真打起来，这点火力哪够？”他对军事感兴趣，知道以这样的武器对阵日军绝讨不了好去。

班长叶勇正从外面回来，也是一条步枪一把大刀，只是吃力地抱着一堆手榴弹和子弹，进门把怀里的东西放在一张床上。转头对秦鹏说，“你以为我们是**军哪？有武器就不错了，你没看有些部队新兵都只发一把大刀片？咱们阵地离日军远，估计也不会发生大规模战斗，别去操那闲心了。”

秦鹏不说话了，叶勇这才笑吟吟地对张龙城说道：“我给你们领了点手榴弹和子弹回来，手榴弹每人四颗。”

陈亮是见了东西就眼发亮的主儿，跑过去拨拉着黄澄澄的子弹，咽着唾沫说：“给我们的啊，谢谢，谢谢，真是太好了。”

草草吃了晚饭，学兵们被安排到围墙外面的阵地上，一是熟悉环境，二是继续挖战壕巩固阵地。

张龙城在战壕里转了一圈，发现工事挖得非常好，不仅坚固结实，而且交通壕、防炮洞都挖得非常巧妙，他们要做的事情，仅仅是进行简单地加固。正忙碌着，突然听到南边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过了一阵儿，密集的炮声震得地面都颤抖起来。

学兵们正疑惑间，排长欧野青匆匆赶了回来，学兵们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南边出了什么事。欧野青把帽子一摘，激动地说，“兄弟们，南边三公里外的团河，132师赶来增援南苑的两个团被鬼子围住了，赵师长派了一个团过去增援。我们学兵团已经向赵师长请愿，要求去团河增援，但赵师长让我们挖完工事安心睡觉。”

学兵们一听不干了，白天丰台那边打了一天，也不让去增援，这次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也不让去增援，真把我们学兵都当文弱书生啊！

这时，其他排的学兵也知道了消息，都在高声叫嚷着要去团河增援，阵地上乱成了一片。正吵嚷地不可开交之际，一位军官带着一名参谋来到了阵地上，学兵们被迅速集合了起来。军官朝着学兵们没好气地说，“都吵吵什么？你以为只有你们急啊，我就不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安排我们留在这里，自然是有考虑的，都去增援了，谁来守阵地？”

学兵们不敢吭声了，但还有很多人脸上不大服气，每次有仗打都把我们支开，这叫什么事啊。

随行的参谋看出了学兵们的心思，附在军官耳边说了几句话，军官点了点头。参谋清清嗓子，声音洪亮地说道：“兄弟们，日军这两天随时都有可能进攻我们阵地，上峰命令我们加强阵地防御，在阵地前边要埋上地雷，各排都到仓库去领取地雷。”话是这样说，其实参谋的真正意图是给热情高涨的学兵们找点活儿干，免得他们节外生枝，而且，埋上雷以后，他们即使想私自外出，也没有机会了。

地雷很快被抬回来了，欧野青排分了半框，学兵们抬着框子前出到阵地二十多米的地方开始埋设，叶勇负责记录埋雷的位置。

陈亮手里忙活，嘴也不闲着，问秦鹏：“刚才那个当官的是谁呀？”

秦鹏把一颗地雷放进坑里，轻轻地盖上土，说道：“那是我们三大队的队长冯洪国，说起他，来头大了，他是冯玉祥长官的儿子。”

陈亮吐了吐舌头，冯玉祥他还是听说过的，那是老大老大的官儿了。

地雷很快就埋完了，学兵们被命令回营房休息。很多学兵都睡不着，抱着枪躺在床上，希望上边能改变命令派他们去增援。张龙城四个人都经历过多次战斗，知道休息在战斗中是很珍贵的，一旦打起来，就没有这样的好觉了，于是在隆隆的枪炮声中安然入睡。

一个叫刘金树的学兵靠着陈亮，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得床板咯吱咯吱响。陈亮被他吵醒，没好气地嘟囔道：“不睡觉瞎折腾啥？”

刘金树正过身，说道：“睡不着啊，要能去增援就好了。”

“就你？一个学生娃，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陈亮嗤之以鼻。

刘金树一听恼了，“你说什么？学生娃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学生啊？”

陈亮听他声音提高了八度，翻身坐起，大声道：“就看不起你了，咋的吧？”

“走，咱俩练练去！让你看看我们学生娃是不是比你强。”刘金树在学校时爱好体育，这时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腱子肉。

陈亮仗着练过几天太极拳，丝毫不惧，“练就练，正好让你长长见识。”

张龙城早被吵醒，低喝一声：“亮子，睡觉！”

班长叶勇也训斥道：“刘金树，就你能耐是吧？有劲儿赶明儿朝鬼子撒去。”

陈亮和刘金树各自转过身，气呼呼地背对着躺下了。

在团河被日军包围的132师的少数突围部队半夜才到达南苑，增援的一个团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这是潘毓桂的一个杰作，他把132师两个团的行军路线密告给日军，在日军优势火力的打击下，两个团基本被打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