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用兵可复

第二天，吃过早饭，战士们都翘首以待，期望有任务交待下来。尤其是三连和四连，好久没捞着仗打了，从连长到战士，个个火烧火燎的。结果，营部作战参谋出来宣布：别闲着啦，该干啥干啥去，今天没作战任务！

一连长龚新亮从营长昨天的脸色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自己也是没滋没味的，对嘀嘀咕咕的一连战士吼道：“各排训练去！临阵磨枪，不快也亮，仗早晚有的打！”

很快，村子四周响起了“杀！杀！”的吼叫声，各连排不约而同地练起了刺杀，以发泄心中的火气。

部队多，村子四周的空地很快被人占领。张龙城带着三排到了离村较远的一块地瓜地里，地瓜已被收获，地面平整。张龙城派陈亮和程三河前出一里外放哨，然后在战士们练完正常的拼刺后，把自己创的一套拼刺技术，从步法开始一点一点教给战士们。战士们都很新奇，这是哪门子拼刺？这么绕圈圈就能把鬼子转晕？除了葛存孝和沈宝贵几个人，其他战士都学得老大没劲，关长生更是满肚子不服气，不住冷笑。

张龙城瞧在眼里，情知这样下去是练不好的。他深知带兵立威的道理，大声命令：“三排集合！”待队伍列好，他对葛存孝使了个眼色，喊道：“葛存孝，出列！郑铁蛋，出列！现在你们两人对练拼刺。”

两人各拿了一条练习对刺的木枪，相对站好。葛存孝虽然昨晚练习了较长时间，但心里依然惴惴，他倒不是怕自己输了丢人，而是怕给张龙城丢了面子。郑铁蛋浑没把葛存孝放在眼里，一个跨步就刺了过来。葛存孝想都没想，向左一个滑步，堪堪避过来枪，不等步子停稳，急向前一个大跨步，早到了他的右侧面，左手放开木枪，右手握住枪托借着冲力朝他刺了过去。郑铁蛋刚收回枪，未及转身，被葛存孝一枪刺中腰眼，一屁股坐在地上。虽是木枪，也疼得他直撮牙。

战士们都惊呆了。关长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不敢玩刀的葛存孝吗？

张龙城山前扶起郑铁蛋，不失时机地对战士们说道：“这怪不得郑班长，葛班长昨晚已经练过这些内容了，如果郑班长也好好练，肯定不会输。”

郑铁蛋满脸羞愧，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刚才确实没法躲避，就是再来一遍还得输，于是真心地说道：“我服了，这种拼刺技术恐怕真有点门道。”

经过这次比试，战士们练起来认真多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基本掌握了这套技术。

正当战士们练得起劲的时候，东南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九班长黄国方激动地喊起来：“是咱们的队伍跟鬼子干上了！听，是七亘村的方向。”黄国方是党员，平时表现积极，一听枪响就兴奋。

“有啥用？又轮不到咱们。”关长生愤愤不平地说。

战士们听着枪声，心里痒痒，手上也没劲了，一边练单手持枪突刺，一边唉声叹气。

临近中午，张龙城正要下令收队，突然见陈亮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鬼，鬼……鬼子！”

“什么情况，别慌张，仔细说！”张龙城喝道。

陈亮喘匀两口气，激动地说：“大约十几个鬼子，从山下上来了，三河还在那边盯着呢。”

“武器装备怎么样？”张龙城问。

“都拿着枪，没见有炮。”陈亮肯定地说。

“走，看看去！”张龙城一挥手，战士们全都兴奋地跑起来。陈亮在前头领路，队伍沿着山沟迅速到了一个土坡后边，程三河正趴在土坡上观察。

张龙城伏下身朝前一看，一百多米开外，十几个日军士兵手脚并用，正在爬山，有的没带钢盔，连军帽也没有，看来是经过战斗被打散了。

“一共十四个人，有一挺机枪，其余都是步枪，还有一个拿指挥刀的。”程三河对张龙城说道。

“打吧！”关长生急了。

黄国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要跟上级汇报一下？”

“汇报个屁！等汇报完了，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关长生怒气冲冲地说道，眼睛看着张龙城。

张龙城脑子飞速旋转，这股敌人落了单，自己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还不止，当然要打。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十几个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日本兵。要想办法减少伤亡，最好一个不伤地把鬼子消灭。

“一个冲锋就能拿下来，还等什么？”关长生急不可耐，“你要是害怕，我来指挥！”

张龙城回头冷冷地看了关长生一眼，关长生只觉那双眼睛里透出一股寒气，让他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兵都感到严不可拒，只得闭上了嘴。张龙城见日军甚是疲惫，速度不快，显然经过长途跋涉，所以并不着急，待心下计议已定，对各班分派任务：“八班除沈宝贵和金锁外，其余从右侧下去，堵住鬼子下山的退路；九班从左侧出去，隐蔽接近山下的鬼子，距离要保持二三十米；七班留下，就在这里压制鬼子火力。等鬼子无法动弹的时候，九班每人两颗手榴弹，不管鬼子有没有被全部消灭，全排冲锋！”

九班和八班接到命令，分别从两侧隐蔽前出。等他们一前一后堵住了鬼子，张龙城悄声对葛存孝说道：“你打第一枪，把那个拿指挥刀的军官给我干掉！”

葛存孝瞄准了那个还不知生命即将远离他的日军指挥官，稳稳地扣动了扳机。一颗7.92毫米步枪弹蹿出中正步枪，准确地钻入了日军指挥官那颗圆圆的脑袋，掀掉了半边脑壳。

就在葛存孝枪响的同时，沈宝贵的机枪也吼叫起来，把两个来不及卧倒的日军士兵扫倒在地，一时间七班的阵地枪声大作。

日军士兵一上来就损失了指挥官，顿时大乱，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听见枪声迅速卧倒，待弄清子弹飞来的方向，纷纷借沟坡的掩护朝七班阵地射击。日军的机枪火力十分猛烈，打得土坡前尘土飞扬。葛存孝换了个位置，又瞄准了机枪手，连续两枪都不落空，把正副射手全都击毙。

金锁第一回上战场，不管瞄没瞄准，只管“嘭、嘭”地放枪，打得兴高采烈。张龙城把他往后拖了一把，让他伏低身子，把金锁留在身边，就是怕他没有战场经验吃亏。

张龙城一边射击一边观察战场情况，见日军顶不住想往山下撤退，正好被进入阵地的八班逮个正着，一通乱射后，有两三个日本兵倒了下去，日军又被压制在一段山坡下不能动弹。九班已经隐蔽接近到离日军二十多米的地方，日军还没有发觉。待全班战士做好准备，九班长一声令下，十几颗手榴弹腾空而起，落入日军周围爆炸，几个日军士兵被炸得飞了起来。九班居高临下，对日军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不等剩余的几个日军士兵调转枪口，第二轮手榴弹又砸了下去，日军阵地被巨大的黑烟包围。

张龙城大喊一声，“冲啊！”率先跳起来冲向日军，战士们紧跟其后，怎奈他们的阵地离日军最远，等到了地方，八班和九班早已把阵地围了起来。张龙城分开众人一看，在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几具日军尸体中间，一个日本兵还端着刺刀，恐惧地看着众人。日本兵的脸被硝烟熏得乌黑，但看得出他非常年轻，一双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神情。

战士们大喊着：“缴枪不杀！”日本兵一言不发，而后忽然大叫一声：“天皇万岁！”战士们也听不懂他喊些什么，只见他把枪托在地上一支，身子前挺，枪上的刺刀深深地扎入了胸口。

日本兵的决然举动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战士，尤其是从红军过来的老兵，从没见过这么顽固的敌人，不少人在心里感慨：看来这日本鬼子不好打啊。

张龙城下令打扫战场，战士们把日军身上能用的东西全都解了下来。关长生捡起两把被炸坏的步枪，惋惜地说：“多好的枪啊，哪个兔崽子炸的？咋就不长个眼睛呢？”这一战仅用十几分钟，全歼鬼子十四人，缴获机枪一挺、步枪十二支、手枪一把、子弹近千发，还有十几枚手雷。而三排除了一个战士扭到脚外，无一伤亡。关长生开始有点佩服张龙城了。

三排打扫完了战场，正要回村借几把铁锨挖坑掩埋日军尸体，一连长龚新亮带着剩余两个排跑了过来。看到三排战士扛着战利品，人人脸上乐开了花，有点失望地说：“你们速度倒快，好歹留点汤喝呀！”

张龙城微笑不语。关长生美滋滋地打趣连长：“你们倒是跑快点啊！”

龚新亮乐了，毕竟三排打了胜仗，当连长的也脸上有光，催促道：“看把你们能的，快走吧，营长在村里着急呢，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三排雄赳赳气昂昂列队进村，如临大敌的独立营战士知道情况后，全都傻了眼，早知道也像人家一样走远点去训练，说不定这功劳就是自己的了。营长王韬也被这意外之喜冲淡了烦闷情绪，乐呵呵地对张龙城说：“行啊，你们，搂草也能打个兔子。”待问明白了战斗情况，更是对张龙城出色的指挥赞不绝口，微笑着问关长生：“怎么样，这下服气了没有？”

关长生摸摸脑袋，只是傻笑。

中午，王营长吩咐伙房，把从日军背包找到的几罐牛肉罐头炖了白菜，犒劳三排。为了奖励三排的勇敢作战，王营长把缴获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步枪全部留在三排，几个用老套筒和单打一步枪的战士终于鸟枪换炮，喜不自胜。换下来的老枪也没浪费，三连和四连几十个战士的装备还处于冷兵器时代，不少人仅有一支红缨枪，腰挂两颗手榴弹，拿到旧步枪也很高兴。而缴获自日本中尉军官的王八盒子手枪，则配给了李树茂，他的那把破驳壳枪，按照他的话说，子弹都是扭着秧歌出去的，根本没有杀伤力。

独立营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通信员从旅部带回来战情通报，772团在七亘村成功伏击日军运输队，歼灭日军三百余人，听说战利品从昨晚上一直到现在都没搬完。王营长又有点郁闷了，紧急召集全营排以上干部开会，讨论772团的作战经验。从通信员带回来的情况看，这次战斗是一次“未经请示”的擅自作战，之前师旅首长虽有指示要在此地伏击日军，但772团副团长获知日军次日将从七亘村通过时，没有向三十多里外的旅长请示，就带着手头仅有的五个连展开了伏击。不过，地形实在是对772团太有利了，听说战士们有的几乎是蹲在敌人的头顶上扔手榴弹，伏击开始的时候，日军在山间仅有的一条小路上，根本无处藏身，全成了活靶子，等到八路军发起冲锋的时候，日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毫无还手之力。

由于刚刚跟日军作战，每一次成功的经验对八路军来说，都是很珍贵的。尽管独立营不少干部胃里直冒酸水，但大都在认真地听，讨论也很热烈。

张龙城是个实用主义者，他首先看到的是战果。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消灭日军三百余人，自己仅伤亡十几个，这是多么巧妙的作战！这也正是自己最近在追求的一种战术效果。他不满足于会上讨论的有限的内容，散会后，他依然坐在凳子上，没有跟随其他干部走出去。

营部文书从门外进来，交给王营长一份文件。王营长看了两眼，递给了李树茂。看见张龙城还没有走，诧异地问道：“龙城同志，还有事吗？”

张龙城站起来，不大好意思地说道：“营长，我就是，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不用客气，来来来，到前边来坐。”王营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暖壶倒了一杯水，放在张龙城的面前。

王营长的亲切举动打消了张龙城的拘谨，他吹着气喝了口滚烫的开水，整个心里都是暖烘烘的，略一思索后，问道：“营长，从平型关大捷开始，咱八路军也打了不少胜仗了。我来得晚，不知道其中奥妙，总感觉咱八路军的战术很特别，这叫什么战术？”

王营长和李树茂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从红军开始，不管新老战士，似乎天生就懂游击战，还从来没有人拿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问他们。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张龙城，王营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咱打的这叫游击战，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走。你昨天用的就不错嘛，干净利落。关于游击战，还是请李主任，哦，不，从现在起要改称政委了，刚下的文件，让李政委给你讲讲其中的奥妙。”

张龙城不知道红军接受国民政府改编时取消了政委制，他只关心战术问题，转头看向新上任的李政委。李树茂指挥作战不如王营长，但理论水平却高了不少，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笑眯眯地说道：“对于游击战，有十六个字概括起来最是恰当不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在敌人主力强大、士气旺盛的时候，我们避开保存实力，以小部队袭扰，打击其士气，积小胜为大胜，待敌人疲惫的时候，我集中兵力主动进攻，以歼灭敌人。”

张龙城默记十六字“秘诀”，越琢磨越觉有道理，喃喃地道：“真好，谁能想出这么好的战术来呢？”

李树茂又笑了起来，“这可是咱们朱总司令和毛**说的，那还能有错？”

“游击战的精髓就是灵活主动，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击中优势兵力或局部优势兵力，在敌人援军到来之前，痛快干脆地消灭当前之敌。至于具体的方法就多了，袭扰、伏击……哪个有效用哪个。”王营长补充道。

张龙城的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新的战术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终于知道国军的战术指挥错在哪里了，在武器装备甚至人数不如日军的情况下，还构筑阵地死守，不灵活求变，必然会失败。游击战，确实是以弱胜强的法宝啊！他又向两位领导请教了很多细节问题，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

李树茂看着张龙城的背影，低声笑着对王营长说：“你的眼光果然没错啊。”

王营长白了他一眼，“笑话，老子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仅仅隔了一天，第三天中午，又传来了772团在七亘村成功伏击、消灭一百多日军的消息。张龙城听闻后，对再次设伏的决定大为叹服，这是怎样的魄力啊！打破“用兵不复”的常规，正是抓住了日军骄横的心态，给所有人都上了生动的一课。正如《孙子兵法》所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而“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王营长这次没有因为眼红772团而烦闷，因为侦查员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听完侦查员的汇报，王营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地吼道：“全营停止训练，全部睡觉，下午五点出发，今晚上我要剁了那帮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