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七发炮弹

张龙城赶到石桥庄的时候，庄里正人声鼎沸，乱成一团。秦鹏力主疏散村民，炮连和机枪连押送辎重先撤往韩掌镇，只留四连两个排接应，但关长生和几个连长却想到羊蹄峰支援三连，借助有利地形与日军决一死战，争论了半天还没有结果。看到张龙城回来，众人登时有了主心骨。

简单听完两方面的意见，张龙城自责道：“这都怪我，事先没有安排好。”

秦鹏说道：“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部队的建设有问题。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事的时候，请营长还是快做安排吧。”

张龙城也不及细思他话中的意思，立即对各连作了部署：炮连和李广分队留下，关长生带一个排动员石桥庄村民收拾衣物粮食，随时准备撤离，秦鹏带其他人携辎重和伤员先行向韩掌镇撤退。

众人领命，正准备分头行事，突见成虎带着二连急匆匆赶了回来，队伍里还夹杂着十几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正是被日军赶在队伍前头防雷的那些女子，日军在撤退时，胡乱朝她们开枪打死几人便不再理会，后被二连救了下来。二连仅以伤亡十余人的代价就漂亮地完成了诱敌任务，成虎却殊无欢愉之意，一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愤怒，开口就骂道：“日他娘的小鬼子，巡道村两百口子人全死在他们手上，只剩这几个被糟蹋过的女人了。营长，你下命令吧，咱跟那帮畜牲拼了！”他以前跟刘天放干的是打家劫舍的营生，见惯了杀人放火的场面，但日军屠戮之惨，连他这样当过土匪的人也难以接受。

“二连随秦政委撤退！”张龙城对成虎说道。他知道日军主力尚在，不能与之硬拼，只能借助羊蹄峰的有利地形进行阻击，只要坚持到天黑，日军就暂形不成威胁。而羊蹄峰摆不开太多部队，二连去了有害无益。

成虎知道这位营长治军极严，命令一旦下达，绝无挽回余地，心里虽依然愤恨不已，却也只得遵命。

张龙城让李广分队和炮连携带了部分缴获的弹药赶往羊蹄峰，走到半路即听到峰上炮声隆隆。待赶至峰顶，炮声已停，三连正在阻击攻山的日军。见张龙城赶到，欧野青和战士们士气大振，冒着猛烈的机枪火力，对已攻到半山腰的日军一个中队拼命射击。李广分队散入战壕里，一加入战斗就让日军伤亡迅速上升，一轮射击过后，二三十个日军士兵横尸就地。虽然没有机枪，但李广分队精准的射击不亚于增加了四五挺重机枪，日军士兵连头也不敢再露一下，全部被压制在半山腰上。

张龙城观察了一下战场形势，把刘天放叫到跟前，指着山谷里日军的炮兵阵地和重机枪阵地说道：“五分钟之内把这两个阵地干掉，有没有把握？”

刘天放抓抓头发，为难地说道：“咱只剩了七发炮弹，搞两个阵地有点不大凑手。”

“咱不是缴获了一车炮弹吗？怎么不拿些来？”金锁在旁边插嘴道。

刘天放朝他一瞪眼，骂道：“小屁孩子懂个啥，那些是步兵炮炮弹，哪能当迫击炮弹用！”

“那你自己想办法，即使干不掉这两个阵地，也要对他们形成威慑，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炮弹不足。”张龙城命令道。

这时，野田静二也在山下观察八路军的阵地。当之前进攻此山的中队求援的时候，他就犹豫过，扫荡武乡的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如果贸然进入太行山腹地报复这股八路，最大的可能就是遭受更严重的损失——他们狡猾的战术两天来已经领教得够多了。但部下积极求战，作为军事主官，自己当然不能退缩。然而，眼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实在让人沮丧，万一八路军把远程武器调来，比如说两门迫击炮，自己整个大队都将在他们的炮火覆盖范围内。正是怕什么来什么，野田见进攻中队被压制在山腰，正下令炮兵再度轰击山顶，却听到两发尖啸的迫击炮弹从天而降，随着轰轰两声巨响，炮兵阵地上腾起浓烟。

日军炮兵霎时阵亡了七八人，阵地一片狼藉。他们正手忙脚乱地填弹准备报复，蓦地又是两发炮弹落下，这次伤亡更重，十几人倒地不起，且有一门炮被炸坏，歪倒在一边。

野田静二一看情况不利，急令部队撤退。好在八路军炮火不是很猛烈，山上日军交替掩护，慢慢下了山。

刘天放不疾不徐，故意缓缓调整炮口，等日军重机枪阵地起身撤退时，把两发炮弹送进他们群中，只见血肉飞舞，杀伤效果十分可观。

张龙城见日军退去，令战士们停止射击，来到炮兵阵地上。刘天放捧着最后一发炮弹，正要放进炮筒，张龙城道：“且慢！你看到鬼子中间那个指挥官没有？最后一炮干掉他。”

刘天放把炮弹递给旁边一个战士，透过炮瞄镜观察了一阵，见一个日军军官在七八个军官的护卫下，正在向对面山上爬去，距离差不多有一千五六百米。他捣鼓了一阵迫击炮的高低机和方向机，拿过那枚炮弹，略一停顿，放进了炮筒。一声巨响后，炮弹脱膛而去，眨眼的工夫就落到了对面山上。

“可惜，可惜！”刘天放通过炮瞄镜查看了一下炮击效果后说道。

那枚炮弹在离野田十几米处爆炸，大队部三四人当场阵亡。野田惊出一身冷汗，爬起身来迅速向山上攀登而去。幸亏再没有炮弹落下，一个多小时后，日军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巡道村。

经此一战，野田大队阵亡近三百人，另有一百多人负伤，辎重部队全军覆没，弹药尽失。而对手的部队番号及人数，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野田所部饶是身经百战，这时也是人人气沮，继续报复的言语，再也无人提及。

野田静二下令焚烧了阵亡士兵的尸体，匆匆结束了这次噩梦般的扫荡。八路军的游击战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此，他回去潜心研究山地战术和八路军的游击战术，期望有机会一雪前耻。但此后不到一年，第十六师团调回国内整编，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调到南太平洋战场，再无机会与八路军交战。1944年10月，美军四个师登陆菲律宾莱特岛，奉命死守岛屿的十六师团大部被围歼，日军大本营命令十六师团残部“自给自足，永久抗战”，结果野田静二便带了几百士兵逃入深山打起了游击，直到日本投降才放下武器，不能不说是受了八路军的影响。

却说独立营战士见仅用七发炮弹即吓退日军，全部举枪欢呼。只刘天放心里空落落的，坐在石头上看着两门迫击炮发呆。所有的炮弹都打光了，以后这两门炮不就成了废铁吗？多好的炮啊，崭新崭新的。

张龙城知道他的心意，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只要鬼子有的东西，咱们早晚都会有。炮弹没了，咱不会再去缴获吗？”

刘天放年龄比张龙城大了几乎一倍，但跟了他几个月，十分佩服其才能，听他如此说，心情略复，感慨道：“今天要是炮弹管够，嘿嘿，小鬼子甭想全身而退。”

“早晚会有炮弹用也用不完的那一天的！”张龙城望着起伏的群山自言自语道。

虽然日军撤退，张龙城却不敢大意，派了两名精明的战士跟踪日军查探，自己带了李广分队和炮连回到石桥庄，防止日军从其他地方迂回而来。直到天色大黑，两名查探的战士才回来报告，日军已连夜撤往赞皇，他们跟出去十几里才离开，绝不会弄错。

张龙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让人通知欧野青率队撤回庄内，休息一夜后，次日凯旋而归韩掌镇。此战八路军在赞皇以西地区名声大噪，不少村镇日后都成立了抗日组织。

韩掌镇重建不久，居民对日军无不切骨痛恨，眼见独立营又打了大胜仗，缴获物资比上次更多，敲锣打鼓欢庆胜利自是不消说。

这次缴获的物资共计有步机枪子弹二十多万发，掷弹筒榴弹和手榴弹近两千颗，轻机枪六挺，步枪一百多支，电台一部，还有罐头、大米、电池等物品若干。战斗时一车炮弹殉爆，所以九二步兵炮炮弹仅剩了八十多发。

张龙城本拟把炮弹全部上交团里，秦鹏却不答应，说炮弹里的炸药可是宝贝，硬是留下五十发，拉到了镇南十几里外山上一个僻静的窑洞，那是新建的兵工厂，暂时只有赵培理和徒弟侯子清两个人，一个是厂长，一个是副厂长。赵培理依旧沉默寡言，徒弟侯子清看见这么一大堆炮弹，却是兴奋不已，连夸独立营大方，竟然一次拿这么多炮弹让他们拆卸。当天，兵工厂就请了韩掌镇上的铁匠木匠等人，门口架起高炉，秘密地开工了。

秦鹏对那台电台爱不释手，让人搬到营部，亲自组装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两行字：独立营已迫退赞皇之敌，用缴获电台发报，请团长政委指示。而后从容地戴上耳机，从怀里掏出一本密码本，滴滴答答地发起报来。

张龙城不知他还有这样本事，高兴地说道：“哎呀，秦鹏，你可真是个宝贝！”

秦鹏发完报，摘下耳机，嘿嘿一笑，说道：“我的本事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呢。”

“这个我知道。”欧野青插言道：“秦政委当时在抗大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本来学的是政工，可学了没两天就转行学通信，之后又学了绘图、爆破……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学得了那么多学科。”

张龙城点点头，说道：“这是天生的聪明，别人是学不来的。”

“得了吧你，就别夸我了。通百行不如你懂一行，我要是像你一样能打仗，才懒得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秦鹏的话引起众人哄笑。

张龙城正色道：“这可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用着呢。现在就缺你这样的人才，咱们有了电台，跟上级联系就方便多了。”

“我可没时间整天泡在这上面！等我挑几个人，教会他们用发报机，就成立一个通信班。”秦鹏说道。他做事效率极高，不久就从营里挑了三个识字较多的年轻人，每天进行培训，几天以后，三人已能进行简单的收发报。只是上次发给新二团的电报，一直没有回音。张龙城与秦鹏均猜测部队忙于反扫荡，没有时间回电。

又过几天，团里终于有了回信，将近日情况简单作了通知。原来，就在独立营北上之时，平定昔阳方向日军出动了两个步兵联队，向南扫荡。昔阳一路在清水利夫的建议下，本打算途经韩掌镇，趁机报复上次兵败之仇，不料出城不久即遭到新二团阻击。王韬果然信守承诺，把日军吸引至和顺、辽县方向，使韩掌镇根据地免遭一场浩劫。由平定经昔阳出动的日军联队，在新二团和各地游击队的阻击下，经过近十天，才到了辽县附近。而从平定直接出发的那个联队，行至武乡附近时，被八路军三个团包围，激战一天，被消灭一千余人，基本丧失战斗力。其他各路日军也均遭到不同程度的阻击，各有伤亡。至此，九路日军伤亡数千，合围失败，都陆续撤回了原驻地。

秦鹏把独立营的阻击情况拟成电报，给张龙城看了后，上报团里。王团长和李政委对张龙城用一个营的兵力，仅两天就打退了日军一个大队大加赞赏，说军区决定给独立营记集体一等功，希望日后再接再厉等等。电报的末尾写了一句：“你们这次缴获丰富吧？”便没了下文。张龙城知道王团长这是跟他要东西呢，新二团这次虽成功阻击了敌人，但未形成歼灭战，缴获肯定不多，消耗反而不少。仅一千多人的新二团这次挡住了日军一个联队的进攻，使韩掌镇免遭劫难，张龙城十分感激，当下命令一连带上剩下的炮弹、一百支步枪和十万发步机枪子弹，以及部分食品，送往新二团。

秦鹏大学学的本是医科，独立营除了十几个重伤员需要送到军区医院救治外，其他伤员在他的医治下，已基本无碍。张龙城看着他终日忙碌治伤，接苏静到根据地的心情日益迫切。好在这时反九路围攻已经胜利，战局一时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他便跟秦鹏商量要去一趟师部医院。

“不行，不行！”正在忙着写战斗总结的秦鹏，一听张龙城的话就坚决反对，“你是军事主官，哪能说离开就离开？师部医院所在地离咱们这里走最近的路也要两三百里，一来一回没有五六天根本不可能，万一这里发生点什么事怎么办，这些营连长个个都是大爷，谁指挥得动？”

张龙城道：“怎么会呢？他们都是八路军的干部，谁敢不听你这个大政委的命令？”

秦鹏面色一整，说道：“这个事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些天太忙了，还没顾得上。独立营现在也发展到了五六百号人，可是队伍的成分太复杂，什么人都有，就是缺乏有党性的人。咱们八路军一向注重政治建设，强调党指挥枪，人人均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所以才凝聚了强大的战斗力。你再看看独立营，党员占了不到二十分之一，各级党组织有名无实，几个连里连指导员都没有设立，这哪能叫八路军？”

“咱这不是刚从游击队改编的嘛，再说现在打仗比较频繁，没顾得上那些事情。”张龙城倒不觉得队伍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军队嘛，主要还是能打仗才行。

“我的张营长！”秦鹏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能打胜仗就行，管它是什么部队？”

张龙城心思被他说中，微觉不好意思，说道：“那也不是。我当初参加八路军，就觉得这支部队跟我所见的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一样，从军官到士兵，人人精神焕发，绝不畏战。现在我也是党员了，我觉得当初的决定做对了。”

秦鹏见张龙城说得真诚，口气也缓和下来，说道：“这就对了。你看，前些日子在石桥庄，你不回来，部队就瘫痪了，人人都出主意，却无人听从别人的意见，这是为什么？缺乏组织性、纪律性啊！整个部队现在只听你一个人的命令，其他人固守着自己的军阀、土匪作风，相互不服。说句好听的，这是你个人有魅力和号召力，说句不好听的，这叫个人崇拜、个人英雄主义。还好当时没有出现敌情，要不然怎么办？各自为战吗？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后果。”

张龙城听得后背一阵寒意。

秦鹏续道：“鉴于各连山头主义严重，上下级职权不明，党组织建设涣散，我要在各连安插一批政治干部，对全营加强政治教育和学习，这些都需要你支持，所以不能离开。”

张龙城点点头，不再言语。接苏静的事，他只好让葛存孝带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