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燕嘴子——也就是赵啸风当日被背上山的时候看到的，那条陡峭而狭窄的山脊，是上燕窝顶唯一的通道。燕嘴子底下有山寨的弟兄把守，他们早就得到李天禄派回来的弟兄的通报，知道这次出山大大地捞了一把，带回来几千斤粮食。守燕嘴子的弟兄连忙飞奔上山顶，把这个消息禀报了大当家。

李天福和山寨里的弟兄们得知这个消息，都很高兴，李天福亲自来到燕嘴子上，等着迎接下山的弟兄们。老三范文标带着几十个弟兄下了燕嘴子，他们是前去搬运粮食的，那几辆大车没法上山，都停在离燕嘴子一两里地外的山下，车上的粮食要弟兄们扛到山上来。

范文标的人一到，李天禄和赵啸风他们就不管这事了，空手回了山寨。李天福接住李天禄，向他询问着这一趟“武差”出得怎样？李天禄说了说情况，并没有过多的强调赵啸风的功劳，但也没有抹杀他的作用。“莲儿”年龄虽小，但是对这次下山的事听得津津有味，当知道是赵啸风单枪匹马挟持了张继昌，才夺下这几千斤粮食的时候，她不断看向赵啸风，目光中满是钦佩。

李天福听李天禄说，这次下山虽说劫到了三千多斤粮食，但是弟兄们挂了四个，带彩的有五个，都在后面交给老三的人抬着。他有点心痛，注意力集中到了燕嘴子下面，那里正有范文标带的人朝上来，其中有些弟兄抬着的，应该就是李天禄所说的那些死伤的弟兄了。

闫美云没有多看山下上来的人，她更多的是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看到女儿是那么的兴奋，她会心的笑了。她自然明白女儿何以如此，心中既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忧——女儿还太小，不懂得掩饰，也不懂人心叵测，这么大大咧咧胸无城府，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现在她小还不打紧，但再长大一些，真不知会不会引出些麻烦来？

李天福大声对跟随李天禄下山的人说：“弟兄们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今晚在忠义堂替大家庆功，我们一醉方休！”

那些在场的弟兄纷纷高兴地大声喊了起来：“谢大当家的！”“谢寨主！”

闫美云见赵啸风已经朝自己住的屋走去，再看山下，老三范文标也到了燕嘴子脚下，正在监督着手下鱼贯而上。她看了看目光追随着赵啸风，始终处于兴奋中的莲儿，就叫了声：“莲儿，走吧，我们也回去准备准备。”莲儿只好跟着娘走了。

当天的晚饭开得比往日稍晚，但是端上来的菜肴要比平时丰盛得多。在山上，弟兄们平日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舒适，除了肚子基本上能吃饱之外，菜就大多是素的或者咸菜之类，鸡鸭鱼肉很少吃得到，喝酒就更加不容易了。今天二当家的下山，虽说劫回来的粮食不算十分多，这么三千多斤粮食，也就只够山上的弟兄们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可是最近山寨的运气有点背，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接到“财神”，牵到“肥羊”了，这次算是近几个月收获最大的一次，大当家的看来也很高兴，所以准备了不少肉，还有山寨储存的好酒。

山寨一大半的弟兄们都在各自的住所吃喝，忠义堂里聚起的是寨子里的大小头目，这里的菜肴自然也就格外多一点。山寨里平日除了几个当家的以外，其余的人吃的都差不太多。山寨凡是有今天这样的宴席，根据李天福定的规矩，头目们吃喝的东西和大家是一样的，顶多就是头目们桌上的量多一点。

忠义堂里早早就点上了松明和油灯，显得很亮堂。中间那张长木桌是山寨几个当家的坐的，以前连李天福算上，也就只有三个人。后来李天福见这么坐的话显得太冷清，就让闫美云也坐到了这里，莲儿陪着她娘，给这张桌上添了几分热闹。至于李天福的儿子“双儿”，坐到这张桌上，那就更加是天经地义。寨子里其余的头目们，无论和几个当家的关系有多亲近，也绝没人敢坐到这张桌子边。

今天事情显得有点不一般，菜还没上，赵啸风和大当家的小舅子闫三和，就被李天福强行摁到了这张桌边的椅子上。闫三和大概是从他姐姐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坐到桌边以后并没有显得很惶恐。赵啸风就不一样了，他名义上算是山寨的文书，勉强也算是个人物，但是从来都是坐在右手边的那张桌上的。今天他被李天福拉了过来，只好坐到了桌子最下首，心中却还是有点忐忑。

几个小喽啰开始上菜，给李天福这一桌上的人都倒好了酒，李天福扫了一眼大厅四周，嘈杂的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他咳了两嗓子，然后对着大家开了口：“弟兄们！今天我们喝酒前，我先要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二当家的这一趟差，弄回来几千斤粮食，值得大家庆贺。第二件事，就是文书赵啸风，今天下山去取‘投名状’，结果是没有取来。”说到这里，四周的声音全都没了，所有人都看向了赵啸风。他们都知道，按照山寨的规矩，凡是有人取投名状未取来的，要么受顿皮肉之苦，然后定下期限再去取一次，再取不来的话，就有性命之忧了；还有一种处置办法，就是把此人赶下山去，永远不许他再踏上山寨一步。赵啸风上山几个月来，和弟兄们相处得不错，忠义堂里大大小小的头目们，都等着看大当家如何发落他，不少人心中替他担忧和惋惜。

李天福环顾四周，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赵啸风，同时喊道：“赵文书！”

赵啸风虽说有点忐忑，但对这一切却并不害怕，听大当家的叫他，他马上站了起来，并且答道：“大当家的，我没有取到投名状，全凭大当家的处置。”

李天福对他说：“你没有取到投名状，按山寨规矩该罚……，”他说到这儿，还没有说下文，莲儿不知道她爹是什么意思，有点着急了，猛地站起来，大声替赵啸风辩解起来：“爹！今天要不是啸风哥，我们根本抢不到这些粮食！你这么做不公平！”

李天福被莲儿这么一打岔，有点意外的看着女儿，笑着说：“哦，那你的意思是赵啸风没有过，反而有功了？”

莲儿不顾她娘的阻止，大声说：“就是！就是有功嘛！”

李天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莲儿有点莫名其妙。大笑过后，他转向赵啸风说：“赵文书，莲儿说你有功，看来我今天是不能罚你了。那好，我就按照有功来奖赏你。你今天单身一人制住了张继昌，让张家乖乖交出了几车粮食，这个大功足可以抵投名状了！现在我就宣布，你从今天起正式入山寨了，今后你和大家就是兄弟啦。”

忠义堂里那些头目们顿时一阵喧哗，纷纷附和着，向赵啸风表示祝贺。

李天福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先静一静，等到喧哗声稍落，他又宣布了一件新的事情：“赵文书今天立的大功，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就不再多说了。我们山寨现在人多枪多，就需要赵文书这样有本事的人才，所以我宣布，从今天开始，赵啸风就是燕窝顶的五当家了。”

众人又是一阵喧闹，这时就有人问了：“大当家的，我们山寨有了五当家的，那四当家的是谁啊？”

李天福笑着说：“四当家的就由闫三和担当了。”说着对愣怔着的闫三和说道，“三和，你成了四当家的，江湖上就该有个外号，我替你想好了，你姓闫，就报号‘小阎罗’吧。”

土匪头目们一阵吼叫：“好！”，“‘小阎罗’，好！”

一阵热闹过后，又有小头目问道：“五当家的，你也该有个江湖报号，叫什么呢？”

李天福笑着说：“老五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不像我们都是老粗，他的报号还是他自个儿取吧。”

赵啸风虽说读过中学，自认为肚子里有点文墨，但是要给自己取绰号，他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众头目见他失措的样子，有人就半认真半玩笑的喊道：“五当家的那天被我们发现的时候，躺在山间小道边，浑身滚得都是土，刚看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条土狗呢，不如就叫‘土狗’好了。”

众人一阵哄笑，过后有人说：“‘土狗’不太好，镇不住人，不如叫‘土狼’的好。”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在那里争执不下，都等着赵啸风自己怎么说。这时候李天福开口了：“要我说这‘狼’挺不错的，就是叫‘土狼’太埋汰老五了，我看不如就叫‘火狼’吧。怎么样？老五，你自己觉得行不行？”

众头目们叫“好”的声音震得松明火把都似乎有点抖动，待声音稍低落一点，赵啸风抱拳朝李天福行礼道：“谢大当家的赐啸风绰号！我就叫‘火狼’了。”

当天的筵宴上，山寨的大小头目们，还有几个当家的，都轮番上前贺喜敬酒。赵啸风酒量不错，知道在这种时候也不可推拒，以免被人误以为矫情，所以差不多是来者不拒，喝了个昏天黑地。筵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又是什么时候怎么躺到的床上？他是一概不知。

第二天，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醒了过来。从此之后，江湖上渐渐传出——燕窝顶上又多了一个五当家的，报号“火狼”。

张官庄的二少爷张继昌那天着实被吓得不轻，他的手下有人认得赵啸风，经手下一提醒，他也想起了魏岗镇的赵家少爷，确实就是此人。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赵家的少爷好好地会成了土匪？而且这次打劫的匪众，也是以前从不对张家动粗的燕窝顶的人马？

张继昌将事情的经过对他爹说了，他爹张朝宗对魏岗镇白家和赵家的恩怨纠葛知道一点，还不是很吃惊。虽说损失了三千多斤粮食，但对于家业不小的张家来说还不算什么，张朝宗没有对小儿子多所责怪，但马上就动身去了一趟魏岗镇，找到了亲家白景明。

白景明父子这是自赵啸风从白家逃走之后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对他现在落草为匪，而且还是离这里并不远的燕窝顶匪帮很是吃惊。两亲家商量了半天，都觉得要想应付赵啸风和燕窝顶土匪的祸害，还是必须增加手里的人马和枪支。

张家原本是没有私人武装的，他们自认为诗书传家，与人为善，没有必要动枪动刀的。但是这几年时局越来越不稳，地方上军阀混战无人管老百姓死活，民不聊生之下，土匪越来越多。张朝宗终于下了狠心，拿出钱来添置枪支子弹，成立了一支三五十人的“民防队”。不过他家的“民防队”虽然在国民政府登记过，平时却很低调。张家以前开了一些商铺，家中的田地并不多。现在张朝宗从自家的田地里抽出一些来，又添置了一些土地，将这些土地以极其优惠的条件租给“民防队”的队员们种，以此来换取这些人对张家的保护。

张家的“民防队”平时轮换着在家种地或者到张家当值，在自古以来以土地作为根本的农村，张家的这种方法，换到的是队员们极大的忠心。张家“民防队”的日常开支不大，也不引人注目，张朝宗自认为这次的事情只是出于偶然，所以回去之后只是改善了一下“民防队”的装备，并没有大力扩大手里的这支武装。

白家就和张家不一样了，他们一直比较强横，所以遇到的意外事件也多。现在他们无意中和本镇的赵家结下了不解之仇，赵啸风居然上山当了土匪，还带人打劫了张官庄的亲家，这让他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白景明父子商量以后，决定再扩大自家的武装，将家丁扩编成了一支“乡民自卫队”。白家的家丁本来有几十个，枪支配置齐整，全是“汉阳造”。他家和张家不一样，张家主要的财产是在县城和省城的买卖，而白家主要的产业就是魏岗镇及其附近大量的土地。为了要保住这些挪不动的土地，保证这些土地上的收益，白家只有依靠手中的武装。

现在百姓谋生不易，许多人没有收入来源，所以白家招收民团人员的告示一贴出去，很快就有不少人闻声而来。白家父子从这些人里挑选了一百余人，又不惜工本从邻省购置了一批枪支子弹，只不过两个多月，白家的家丁队伍，就扩大成了一支一百几十人的“乡民自卫队”。这支自卫队的队长是白起龙，副队长则是伤愈的白起元。

赵啸风在燕窝顶上落了草，还成了五当家，他开始苦练枪法和武艺，一心想着有朝一日杀回魏岗镇，找白家报仇雪恨。李天福对他很信任，虽说暂时没有答应帮他报仇，但是并不反对他练武和想要报仇，还调拨了三四十个弟兄归他率领。

赵啸风就这样在燕窝顶上待了下来，山下白家的自卫队也越来越像模像样，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直接的冲突。赵啸风知道白家的事——他一直关心着自己的妹妹。这两年中，赵迎春替白家生了个儿子，白家也正式给了她一个名分，她成了白家的少姨太。至于白家的少奶奶，则是同镇魏宝成的女儿魏小月。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去年，赵啸风救回山上的国军军官齐远山，帮助他训练出了一小队精兵，战斗力极强，甚至比一般的正规军还强些。赵啸风率领这支精兵，帮燕窝顶打败了最主要的对手，同为狼山悍匪的“黑雕”曾开华。经过那次恶战，赵啸风和弟兄们都有了自信，去年他带着这几十个弟兄曾经下山突袭过白家。但是由于白家的“乡民自卫队”人多势众，这两年也训练有素，变得不好对付，所以他没有占到便宜。

赵啸风一直没有忘记替爹娘报仇，现在有了对付白家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他躺在那里回想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想着明天对白家的这次伏击，眼看午夜已过，他却还是毫无睡意。他睡不着，躺着也难受，于是干脆下了床，开门来到了外面。

山顶上的夜风冷飕飕的，他的头脑更清醒了，他走到山崖边，山下黑不隆冬的，离得近的山头也只有一个黑乎乎的轮廓，远处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看着黑色的夜空，迫切的等待着出发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