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范文标和赵啸风他们是在凌晨四点左右下的燕窝顶，山路很难走，天又黑，好在大家都是走惯了的，速度还不算太慢。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到了韩家沟。韩家沟实际上有两处——山里的一条小山沟叫这名；沟外离开几里地，有个小村子也叫这名。

赵啸风他们到达的就是那条山沟，大约有两里多长。山沟所处的位置已经快要出山区了，两边的山头矮矮的，坡度也不是很陡，坡上乱草杂树丛生。韩家沟很宽，最宽的地方有四五十丈宽，中间是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小路可以走大车，年长日久，路上已经被碾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

燕窝顶的弟兄们到达韩家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们选了一段山沟比较窄的地方，两边的山脚相距大约二十多丈，按照齐远山的说法，就是相距六七十米。这一段比较窄的地段，大约有七八十米长，燕窝顶的弟兄这次来了五十来人，也只能照顾得到这么一段距离。

他们很快就在两边的山坡上选好地方隐蔽了起来，时间还早，大家躺在草丛或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候。

这次白家运军火的事，是老三范文标派出的眼线打探到的，他的眼线一直跟踪白家的人到了运河的西边。据眼线报告，白家这次对军火做了精心的伪装，几辆大车上，乍看上去都是些坛坛罐罐，不少箱子都表明里面装的是些瓷器、农具、榨油机具什么的，都是些笨重但是别人看不上的东西。范文标的眼线机灵，在他们定制木箱的时候生了疑心，暗中监视了那批定制的木箱，并且在白家人将军火换到这些新木箱中的时候，亲眼见证了他们放进去的是枪支弹药。要不是如此，白家的这批军火就会逃过他们的眼睛了。

眼线没有了解到这批军火的来源，只是根据其来的方向，大致判断出它们不是来自于河西的国军，就是来自于“皇协军”。不过军火的来源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线得到了这批军火起运的时间和大致的路线。据眼线的报告，这次押运的任务，是白家二少爷白起元担当，他带的手下只有不到三十人。

范文标这次带来了五十多个手下，人数整整比白家的押运人手多了一倍，他觉得很有把握了。更何况这次的五十多个人中，老五赵啸风的手下有二十几个——这老五的手下，可是经齐远山训练出来的精兵，同等人数的官兵都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遑论几十个民团性质的家丁。

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不多，但也还是不绝于道，弟兄们藏在山坡上不敢乱动。他们一直等到了下午，还没有见到白家的车队到来，弟兄们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还好一过晌午，路上的行人少了，弟兄们要是实在憋不住，偶尔抽空子站起来活动一下，只要不露出枪支，还不至于漏了真相。

他们等到四点钟左右，连范文标和赵啸风都焦躁起来，唯有齐远山还能保持冷静。所有这些人中，最难熬也最尴尬的，是李天福的女儿“莲儿”。她来到设伏地点之后，开始也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就近卧在赵啸风身边。大约到了九、十点钟，她才发觉要想“方便”这件事，变得非常不方便了。她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忍不住，就瞅个空子飞快地朝山包上面跑去。赵啸风觉得意外，正要张口喊她，还是齐远山明白，示意大家别去管她。大家略想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有几个人就窃笑起来，被范文标狠狠地瞪眼压了回去。

莲儿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和一帮大老爷们出来，还真不是像自己原先想的那样好玩。她在山的背面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再也不敢朝前混到那群男人们中间，就留在了山头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了个严实。赵啸风暗中注意着莲儿的动静，远远地看到她藏好了，在上面也不会有危险，这才放下了心来。

土匪们长期以来干这种勾当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就习惯了，事先都带好了干粮和水。他们蹲守到现在还没有等来白家的车队，除了心中不免烦躁之外，别的倒还好。眼看时间将近黑天，范文标也不禁怀疑起自己手下的线报到底准不准了。他心中很是懊丧，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天黑之前再等不到目标，那就只好空手回山去了。

太阳已经落到远处的山下，天色明显暗了下来，眼看着顶多还有半个多小时，天就要朝黑里奔了。就在这时候，在这段狭窄的山沟最前面瞭望的弟兄，悄悄朝这边打出了信号——猎物终于来了。

前面那个弟兄蹲守的拐角处，很快就冒出了一队人和几辆大车来。范文标他们看到这支车队，既高兴也有点意外。这些大车上面装的东西，和眼线递回来的消息一样，应该就是白家的车队无疑。但是让他们非常意外的是，护送车队的枪手，却并不是消息中所说的二十多人，而是六十来人——他们并不知道，白起元走后，白景明不放心，暗中又让“自卫队”的一中队长周立广，带了三十余人一路迎上前去接应。这些人的人数比燕窝顶的弟兄还要多，而且人人都有家伙在手，这么一来成功的把握就不大了。

范文标看到这种情势，心中没有了主意，他觉得即便是占着地利，又占着突袭的优势，成功的把握顶多也就在五分了。他紧盯着山沟里快速运动着的几辆大车，那些大车上的东西很诱人，但是押送的白家队伍却十分警觉。白家所有人都握着枪，枪口朝向两边山坡，手指都放在扳机上或者扳机护圈上，随时都可以开枪射击。范文标犹豫了，眼看这车队到了眼皮底下，他还是没有发出开枪的口令。

赵啸风心急如焚，他可不管底下白家的人有多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等着三当家发令了。他没有等到范文标的口令，忍不住就想要自己发令，但是想到大当家的规矩，他没有逾越——大当家的当年救了自己，又让自己在山寨里当了老五，这份恩不算小，他不想坏了大当家定的山规。

赵啸风猫着腰飞快地朝范文标那边跑去，到了范文标身边，小声而急促的问道：“三当家，快下令开枪啊！再不开枪就来不及了！”

范文标看着赵啸风，显然还是拿不定主意。赵啸风急了，声音大了起来：“三当家！你发句话啊！”

他在那里一发急，忘了控制嗓门，以至于山下车队里有人被惊动了。白家车队的护送人员忽然掩到了大车和牲口后边，向山上采取着待发的状态。白起元也躲到了一匹马的后面，并且抬手就向山上毫无目标的开了一枪。随着他的这一枪，山坡上的石块树丛后面爆发出了一阵回应的枪声，紧接着山下车队中也开始回击，顿时枪声响成了一片。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容不得范文标再犹豫了，也不用再等他发出口令，山上的弟兄们边开枪，边朝车队冲去。

车队里的白家护卫们，虽说处于不利的地形，但是几乎和山上的伏击者同时开枪，人数上也不吃亏，因此抵抗得顽强而且很有效。而山上的土匪们，原来所占的最大的优势，无非就是突然袭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这个优势丝毫没有发挥出来，单单占了一个地形之利，却又由于迁延不决，让白家车队大半都过了伏击圈，这一点又被抵消了大半。

白家的这支护卫队，看来训练得也不错，应对突发的情况显得很有章法，一点都没有慌乱。一共六辆大车，前面的四辆在枪声响起后，马上就冲出了伏击的火力圈，并且不管后方的情况如何，他们只顾着朝山沟外冲去。大部分的枪手在白起元指挥下，顽强地边打边撤，试图保护后面的两辆大车也冲出去。

燕窝顶的弟兄从两边山坡上冲下，却被白家的火力阻挡住了脚步。双方都出现了伤亡，这种情况对燕窝顶的弟兄们影响更大些。他们大多都习惯了依仗着人多势众，一窝蜂的朝上冲，根本谈不上技战术。他们这种方法，对付一般的攻击对象很有效，看着很有气势，胆子小一点的人确实会被吓唬住。但是在白家这样有组织有秩序的抵抗之下，他们的这种“气势”迅速泄掉了，没有被打到的人开始踌躇不前，甚至于开始悄悄后退。

白家的最后两辆大车借着这片刻的机会，又向前窜出去好几十米，也已经冲出了山上的火力圈，眼看就要成为摆脱金钩钓的“鳌鱼”了。车队里的枪手们枪打得虽说并不很准，但是几十支步枪接连不断的射击，成功地阻止了燕窝顶的弟兄们尾随追击。

赵啸风这次带来的人手有二十来个，他们的位置是在伏击圈的最前面，现在就落到了离开白家车队最远的后方。就在许多人都认为这次将会无功而返的时候，赵啸风带着自己的手下行动了。他只是手一挥，那些弟兄就都停止了射击，飞快地跟上他朝前追去。

他们没有和别的弟兄一样下到沟底从后面追赶，而是在山坡上向前方飞跑。韩家沟两边的山坡不高，从头至尾坡度有变化，但基本上没有大的沟沟坎坎，赵啸风带人在上面跑动，虽然比沟底的路难走一些，却还是比赶着大车的白家人要快得多。他们追出去一段距离以后，差不多就已经追上白家人了。这时候赵啸风的手下中，不断有人蹲下、瞄准、射击。他们射出的子弹基本上都打中了大车，虽然没有打到几个人，但是对白家的枪手们心理上的威慑还是巨大的。这种心理威慑，随着山上居高临下的追兵越来越逼近，也在迅速发酵膨胀，白家的枪手向山上的还击，变得越来越慌乱，都没了准头。

眼看着两辆大车快要冲出山沟出口，自己的手下也已经快要追到和大车平行之处，赵啸风大声喊道：“弟兄们！打马！”

他的喊声刚落，几个跑在前面的弟兄全都利用地形地物，或站或蹲或卧，朝着跑动中的辕马开了枪。他们的第一轮射击，就将后面那辆大车的辕马打倒了，大车停了下来，白家的人连忙丢掉大车往前跑，护着前面那辆大车冲出了韩家沟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不过赵啸风的弟兄们如果集中火力，还是可以打掉一部分落后的白家枪手，甚至有可能留住那辆大车。赵啸风看着惶惶然如丧家犬般奔命的白家枪手，再看白起元已经跑得很远，很难打到他了，于是发出了“停止射击”的口令。

他的手下立即停了火，谁都没有发出疑问，等到赵啸风向山下一指点，约一半的弟兄就向那辆被留住的大车奔去。赵啸风和另一半的弟兄没有动，就留在原地看着山下，也看着韩家沟外面，保持着警戒状态。

山沟里的那辆大车上，堆着一些麻包，有人上去用刀割开麻包，里面漏出来的全是麸子。再割开几包，发现除了麸子以外，有的麻包里装的是草料。掀掉麻包，底下有十几个箱子，这些箱子没有换掉，就是步枪和子弹的木箱。打开箱子查看，除了二十支成色很新的七九步枪之外，那些子弹箱都是满的，十几箱子弹应该是六千发。

那匹马被打死，派不了用场，枪支子弹只能由弟兄们扛了。那些麸子草料，原本也是好东西，弄上山去都是有用的，但弟兄们带不了那么多重量，只好舍弃了。至于那匹马，虽说已经死了，但山上平时肉少见，有弟兄就上去割了一大块。有人一开头，一些弟兄蜂拥上前，片刻工夫，马身上肉多的部位就被瓜分完了。弟兄们扛上了战利品，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山。

一路上，许多人都很高兴，唯有赵啸风闷闷不乐。莲儿紧紧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没有停过嘴，但是赵啸风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着，弄到最后莲儿也受了影响。范文标不识趣地凑上前去，想要和莲儿搭话，被莲儿没来由的顶撞了一鼻子灰。

燕窝顶离开韩家沟不远，弟兄们很快就走了大半的路程，眼看快要到山寨了，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原先说笑着的弟兄们开始沉默，莲儿也住了嘴，不过她还是紧紧傍着赵啸风，一步都不落下。

赵啸风依然默不作声，看得出心中不很痛快，齐远山和几个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这是在为又一次让白起元逃脱而懊丧。黑暗中，在赵啸风和莲儿的后面，还有一双盯着他们的眼睛，也是不乏怨怼——天黑谁都看不到这种眼神，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老三范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