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卢县城中心，原先一个商人家的二层楼房，现在成了日本驻军的司令部。卢县是个小县城，上个月以前，这里还只有一个大尉中队长，带着一个残破的中队的鬼子兵驻防。现在城里已经拥挤进了两个满员的中队，原来的那个中队被调走了。城里城外随处可见鬼子的身影，而鬼子还在继续向这里来，老百姓整日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

日军司令部里，新上任的鬼子司令官是个少佐，名叫山岛明夫。卢县城虽说不大，但紧挨着津浦铁路，离开济南也不远，是铁路线和省城的屏障，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今天，山岛将汉奸“保安队”长刘成基叫了过来，还有一个是山岛手下的中队长野田英明中尉。

刘成基原先是国民政府的卢县警察局长，脑子不笨，但是没有受过多少军事训练。他面对着摊在面前的一张地图，看着上面密如蛛网的等高线，努力寻找着一个个的地名，极力回想着这些地方的地形地貌，然后将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两个日本人。

山岛问得比较详细的，还是卢县城西南那一片山区平原错杂的地区。鲁西这一片地方，在他来到这里之前，除了几个县城和津浦线控制在日军手中，其余的大片地区既没有被日军控制，也没有**军驻守，更没有**的八路军。这些地区星罗棋布的，是形形色色的地方武装，大部分是打着“抗日自卫队”旗号的民间武装。这些抗日自卫队中，有一部分确实是和“皇军”作对的，但不少则是借这个旗号搜刮财物而已。

除了这些打着抗日旗号的自卫队，还有不少是没有打出“抗日”旗号的自卫队，这里面包括归顺了“皇军”的地方武装，还有不少土匪。

山岛来到这里之后，曾经仔细研究过管辖范围内的这些武装，对这些武装团体有了一些了解。但是他毕竟对这许多地方势力知之不深，所以在他对情况有了个基本了解之后，就叫来了刘成基，想要从他那里知道更多的详情，以便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卢县范围内，除了几支已经公开归顺“皇军”的武装之外，在尚未明确态度的地方武装中，西南方向是比较集中的地方。那里有几个比较重要的大镇，其中的魏岗镇上，当地豪强白景明拥有一支装备齐整的自卫队，规模达到了两百五十人左右，是山岛重点关注的。

现在山岛手下虽说有两个中队日军，还有一些归顺的当地武装，接下去他的一个大队，除了工兵、辎重、骑兵等“特种兵”之外，步、炮兵基本上都会调来。但是即便大队所属的全部步、炮兵都到了，要想很快就解决掉这么多的民间武装，也不是一件能够一蹴而就的事。他也并没有想将这些武装全都消灭，而是更愿意收服这些武装，利用这些武装替“皇军”维持好当地的“治安”。

山岛在听了刘成基对白景明家的情况介绍之后，认为这个白家是当地豪强，平时横行乡里，对穷人也是锱铢必较。这样爱财的人，又有大量的土地房屋，这些都是无法挪动的财产，为了保住财产，白家应该是比较好对付的。

他认为和魏岗镇相距不远的张官庄，那里的张朝宗是中国人所谓的书香门第，其家人应该有一股中国读书人的傲气，应该很难为“皇军”所用。他是这么分析的，也是准备按照这种分析，区别对待这些地方势力的。

刘成基听了山岛的说法，表示出了不同的看法。当然，他在发表不同意见的时候，首先是对山岛表示佩服。他保持着谦恭的神态说：“山岛太君，你对中国社会的了解确是让人佩服，中国的豪强士绅们，一般来说确实像你分析的那样。不过这个魏岗镇的白景明和张官庄的张朝宗，却有点不一样。白景明和他的儿子对百姓确是很强横，为了讨债收租，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可是据我的了解，白家父子恐怕不会轻易和‘皇军’合作，他们对待‘皇军’，很可能像他们对待乡民们一样强硬。”他观察着山岛的表情，看到山岛很注意地听着，没有表示出反感或者不悦，于是接着说下去，“张官庄的张朝宗，虽说一直标榜诗书传家，在地方上口碑也一直不错，以我对他们家的了解，反倒容易说服。”

山岛很感兴趣的问道：“那是为什么？你说说。”

刘成基接下去说了他了解的白家和张家，他认为白家虽说是白景明当家，但是那支“乡民自卫队”却由长子白起龙掌控。白起龙此人在过去的一年里，极力扩充着自卫队的实力，而且从其平日的言谈举止中，可以感到他并不想臣服于“皇军”。白家老爷子白景明，比白起龙要圆滑世故得多，但是也不似会靠拢“皇军”之辈。白家的次子白起元倒是胆小怕死，属于欺软怕硬的人，可是他对白家的大事和自卫队的事，都没有什么影响力。

张家和白家不一样，张朝宗为人比较软弱，对乡亲们很好，博得了一个好名声。他缺少了白起龙身上所具有的张狂，也就缺少了白起龙的那份血性。张家的长子张继业早年离家，现在是国军的军官，据说已经当上了团长，但是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次子张继昌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喜欢标榜自家的清高，其实骨子里是个胆小而自私的人，他的胆子甚至比白家的白起元还要小得多。

刘成基据此分析得出结论，张家的事比较好解决，再说他家的“民防队”人数也少，更没有胆量与“皇军”作对。白家的事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能够说服他们顺从，但是肯定要比说服张家难度大得多。

山岛在听了刘成基的分析之后，当场并没有表示什么，他还要认真想一想。接着他们不可避免的说到了魏岗镇附近的另一支武装，就是燕窝顶上的土匪李天福兄弟。

刘成基是本地人，老家离开狼山不远，又干过警察局长，对狼山上的土匪非常熟悉。这个燕窝顶上的匪伙，一直以来都是当局的心腹大患，动过不少脑筋想要除之而后快。在刘成基看来，李天福兄弟这伙土匪，长期盘踞燕窝顶，曾经打退过多次官兵围剿，所以他们狂妄自大，不会轻易投降。这些人桀骜不驯难以收服，又狡黠异常不可信任。但有一点，就是这些土匪没有政治倾向，唯利是图，不会主动挑战当局，更不会主动招惹实力强大的“皇军”。这些土匪相对来说是目前不用急着处理的，完全可以放到解决了其他人之后，再向他们开刀。

这一天，他们几个人就如何推行和扩大日本人的统治，讨论了很久。当刘成基走出鬼子司令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腰直了不少，脚步轻快了许多，他认为“皇军”如此看得起他，他又成了卢县城里的一个人物。

他回到自己的保安队队部，又把山岛交办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想，决定马上就行动起来。他以前当过国民政府的卢县警察局长，和白景明没有少打交道，那时候白家还只有一支家丁组成的队伍，白起龙还没有掌握这些家丁的指挥权。但是他和白起龙也并不生疏，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按理说，他要拉拢和设法收编地方武装，首先找上白家应该更好说话一些。他却没有选择先找白家，而是决定先找张朝宗，虽说他们以前很少打交道，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觉得还是找张家把握更大些。

几天以后，刘成基带着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一早就出了县城，直奔张官庄而去。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还在一个镇上吃了早饭，三十里上下的路程走了五个小时，到张官庄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饭时分。

张朝宗和张继昌都在家，见刘成基带着一帮保安队的枪手来到自己家里，不敢怠慢，连忙把他们让进了家中。刘成基在没当上警察局长之前，曾经到过张官庄几次，那时候张家的长子张继业还只是军队里的连长。他对张继业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没怎么骚扰过张家。

后来他渐渐升迁，当上了警长，又当上了副局长，最后是局长，大权在握了。可是在他一路升迁的同时，张继业的官也越当越大，一直到当上团长。在这个军阀混战，政府权力不断在不同的势力之间转移的年代，手中有枪的张继业，始终是他这个地方上的小局长不敢随便得罪的。

这次他又踏进了张家的大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国军“转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张家的长子也失去了音讯，当下这里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这个日本人眼里的红人，就不需要再顾忌张继业了。

刘成基大模大样在客厅里坐下，喝着下人送上来的好茶，摆足了架子，然后对张朝宗说道：“张叔，你我都不是外人，我有话就直说了。今天我来，是受了山岛太君的指派，前来和你商量有关你家的‘民防队’改编之事的。山岛太君知道你们张家是这里的名门世家，很看得起你们，想要和你们一起维护好地方。山岛太君的意思是你们家的‘民防队’可以改编为‘保安队’，张叔你可以当个镇长或者会长什么的，只要你们完成了‘皇军’交办的任务，他们就不到你们镇上来，这里的事情由你们自己来管。”

张朝宗心中对刘成基极度厌恶，但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吞吞吐吐的说：“刘队长，山岛太君的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件事是大事，你容我好好想想，再回复太君如何？”

刘成基阴阳怪气的说：“你要想想也可以，但是我要提醒你，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这件事还是我帮你在太君面前说情，太君这才答应的。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是没什么，顶多也就是白跑一趟。但是万一日本人怪罪下来，你家里的这几十条枪，这几十个人，能扛得住日本人吗？到时候人枪都保不住，连你家的田宅和买卖也一起玩完，闹不好连性命都不好说了。”

张朝宗和张继昌两人面面相觑，刘成基看得出他们眼中流露出的纠结、害怕和犹豫。他趁热打铁又说道：“只要你们接受‘皇军’的收编，张家的一切都保住了，‘皇军’保证不损害你们的利益，还会给你们枪和子弹。我这是为你们好才跑这一趟的，你们可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张朝宗还是犹豫着没有说话，张继昌问了一句：“刘队长，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答应接受收编，日本人真的不动我们家的东西？也不到张官庄上来？”

刘成基知道今天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跑，慢悠悠的吸溜了一口茶，品了品茶的味道，这才说道：“对，这不是我说的，是山岛太君亲口说的，只要你们接受收编，并且不和‘皇军’作对，‘皇军’说的话绝对算数。”

张继昌看了看自己的爹，没见到爹的脸上有反对的表情，于是说道：“好，我们答应了。不过你们也要说话算话，不可食言。另外，这件事不是件小事，请你回去对日本人说说，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但请他们暂时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宽限一点日子，让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刘成基笑了，大声说：“可以，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太君答应你们。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阳历新年前你们正式接受改编。”他等着，看到张家父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互相点了点头，知道他们同意了。于是他大声对张继昌说，“继昌老弟，我肚子都有点饿了，你快让人去给我们准备饭菜。今天我们好好喝上一顿几杯，吃好饭以后，你把你家的‘民防队’都召集起来，我先看一看。过后你们写个单子，还缺多少枪支子弹都写上，我带回去交给山岛太君，到正式接受改编的那天，就把这些枪支弹药都给你们补上。怎么样？老弟，我刘某人办事讲义气吧？”

刘成基说完一阵大笑，张继昌“嘿嘿”地陪他笑了几声，张朝宗则是露出了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