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生之敌（上）

“我……我说刘大可呢。”凌少言在孙洪忠凌厉的眼神逼视下，有些畏惧和退缩，他讪讪地指了一下对面的刘大可，“大可，你自个儿说你是不是痴线？”

刘大可嘿嘿一笑，收起了面前的一叠缅甸纸币，然后站起身来笑骂道：“你才是痴线呢，别以为我听不懂你那鸟语。”

“哈哈，大可也不傻啊——凌少言你难得吃一回瘪喽！”秦信见气氛紧张赶紧打圆场，围观的众人见气氛不对头也赶紧帮着起哄嘘凌少言，哄笑了一通之后，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你们可都想好了吗？有没有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孙洪忠接过毕报捷递过来的行军包，挎在背上，最后一次询问众人道。

“拐子，算我一个撒！”谢广泰赶忙将面前的一叠缅甸纸币胡乱塞到了军服胸前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来冲孙洪忠说道。

“我也跟你们一道走。”秦信紧接着站起身来，举手回答道。

看到两人的表态，一起玩牌的刘大可和凌少言都有些发愣，围观的众人显然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原本打算一直赖在这里不走的这一二十号人的内心开始出现了松动。

“孙大哥，着急什么，再留一阵子啊，龙站长他又没硬逼着咱们走。”刘大可想跟着孙洪忠一起走，但是又舍不得放弃这优哉游哉不愁吃穿的舒坦日子，所以内心十分矛盾，眼见着孙洪忠执意要走，他站起来试图挽留孙洪忠等人道。

“一群瘪犊子！一帮烂人！”李文威气恨恨地横了一眼在场玩牌的那些人，不屑地说道，“我们还要再去打鬼子，死也得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你们没这心气儿了，就等着老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吧！”

像李文威这样的冷嘲热讽，刘大可、凌少言等人都已经听惯了听烦了听麻木了，他们当初也像他这么热血爱国，打算把自己这条命豁出去，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战场上去。但是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惨败、溃败之后，他们的心就跟他们当年发下的保家卫国的誓言一块儿死去了。

“他娘的，老子也是带把儿的汉子，我跟你们走就是了！谁爱留谁留吧——”刘大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然后走到自己的铺位前三两下卷好了被褥，打了个行军包，跟孙洪忠他们站到了一起。

最喜欢玩闹赌钱的刘大可也选择离开这儿了，帐篷内外一下子全乱套了，原先陪着他赌钱唱山歌晒太阳的那些个第五军的士兵们纷纷回到各自的帐篷里，开始收拾自个儿的行囊。凌少言坐在桌子旁，看着胡乱散落在桌上地上的纸牌愣了一会儿，终于也站起身来走到自己床铺前开始收拾行囊了。他虽然喜欢嘲笑和羞辱大家，平时有些瞧不起大家，但他内心却是个极度害怕寂寞的人，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朝夕与共之下，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群“烂人”了。

当天上午十点，众人在供给站大门口集合，准备列队出发。队伍里头除了老山羊的医疗小组的十几号人、孙洪忠率领的一连七人、刘大可、谢广泰、凌少言、程天、秦信之外，跟他们一起离开供给站的还有十来个住在其他帐篷里的弟兄，用刘大可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我的赌友，没了我，他们会闲死的。”

“大伙放心走吧，供给站马上就要关闭了，这里关了以后，我也会去兰姆伽报到的，在那里咱们兴许还能碰上！”供给站站长龙泉仁亲自将他们送到了供给站大门口，与他们依依惜别之时冲大伙说道。

原以为供给站离山外已经不算太远了，但是一行人从供给站出发，沿着山道走到野人山跟印度列多的分界峡谷还是用了十几天的时间。一座钢索吊桥横跨峡谷两岸，桥面都是由崭新的木板拼接铺就而成的，显然是为了迎接中国远征军而由英印军的工程部队紧急新建的。

一队人在桥头前停住，老山羊指了指身后的野人山，冲大伙说道：“只要走过这座吊桥就算是真正走出野人山了，大伙都再回头看看身后的野人山吧。”

众人依言纷纷在桥头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放眼远眺，快要入冬的群山显得异常萧索，山上的树木花草凋敝枯萎，显得毫无生气。

看到众人都有些发愣，个别几个眼圈又开始泛红，凌少言赶紧催促道：“走吧，大伙抓紧时间，赶路要紧！”

孙洪忠望了一眼野人山，再看了一眼身边神情黯然的一连弟兄们，他又想起了牺牲在野人山的一排长潘飞等人，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面朝野人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副连长肖鲲的肩膀，说道：“走吧，别看了，别多想了……”

群山萧索，林木凋敝，略带寒意的山风从丛林深处呼啸而过，拂过每一座山头，发出呜呜咽咽的奇特声响，就像是无数牺牲在这野人山中永远无法归国还乡的亡灵发出的阵阵哭嚎。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队伍里不知道是谁又在哼唱远征军的军歌，很快，一人的哼唱变成了众人的大合唱，大家唱出了泪水，唱出了悲伤。歌声传出很远，穿过峡谷，传向丛林的深处。这歌声仿佛能够穿透时空、穿透阴阳，让那些亡者的灵魂得到安息，歌声响起之后，山风很快就变小了，那呜呜咽咽的奇特声响也逐渐停息了。孙洪忠是个无神论者，但今时今日的此番场景，让他宁可相信这世上是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的。

…… ……

1942年10月2日上午10时许

一架日军的零式运输机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穿透而出，飞快地降低了飞行高度，正在做降落的准备。搭乘这架刚刚投入量产不久的新机之人乃是日军在刚刚结束不久的菲律宾战役中的战斗英雄——宇都宫干也大尉。

年龄不过三十五岁，相貌英武的宇都宫干也大尉透过飞机上的舷窗俯瞰着缅北的大地，一座建筑密集，兼具英式和缅式建筑风格的城市逐渐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宇都宫君，这就是缅北重镇密支那，第18师团就是以密支那为核心据点构筑了整个缅北的防御阵线。”随行的来自18师团的一名大尉参谋热情地向他介绍道。

“我弟弟宇都宫博野中尉阵亡的野人山在哪里？”宇都宫干也大尉似乎充耳不闻，他的内心里头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野人山地区位于密支那北部，属于缅甸的最北端，是印度、支那和缅甸三国交界的地带。方圆足有几百公里。其中都是山峦叠嶂、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野人山的缅甸语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重庆军的第5军在五个月之前被我们逼入了这片绝境，正好赶上缅北的雨季，山洪瘴疠加上补给断绝，几万人的部队只有8000多人活着走了出去。”那名参谋面有得色地吹嘘道。

“重庆军不是有美国人撑腰吗？他们难道不会空投补给吗？”宇都宫干也剑眉一挑，询问道。

“陈纳德的中美联合空军被抽调去保护撤往印度的英印军以及从印度经驼峰航线往支那昆明运送军援物资了，无暇顾及缅甸这里。所以整个缅北的制空权都在我军手中。”那名参谋得意洋洋地说道。

“既然我们占尽优势，那我的弟弟宇都宫博野中尉怎么会孤军深入野人山，最后中伏而死？而且尸体居然还没能运出来？”宇都宫干也捏紧了手中的指挥刀的刀柄，略显愤怒地质问道。

“这……这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博野君没有听从搜索联队联队长的命令，执意率领搜索小队深入野人山腹地，追踪一支支那军部队的踪迹，最后不幸中伏玉碎。因为野人山当时正值雨季，天气潮湿炎热，不利于遗体的保存和运输，现场又没有火化的条件和场地，所以就选择了土葬，没有带回来。”那名参谋言辞闪烁，额头冒汗，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哼！”宇都宫干也大尉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了，他也知道自己从这名小小的参谋身上也套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自己之所以离开菲律宾战场，选择调往驻扎在缅北从林中的第18师团任职，就是希望调查清楚自己弟弟的死因，然后择机为其报仇雪恨，让支那军付出代价。

作为菲律宾战役中，日军14军团第48师团的战斗英雄，随大部队在菲律宾吕宋岛登陆之后，作为第48师团直属特战小队小队长的宇都宫干也大尉表现活跃。率领一支70人的特战小队攻占了吕宋岛上的一处美军机场，击毙了两百多名菲律宾守军，摧毁了基地中的十架P40战斗机，并迫使25名美军陆军官兵和空军飞行员投降，可谓战功赫赫、战果显著。战后他和他的特战小队得到了来自日军大本营和天皇的嘉奖令，显赫一时。

出于对战斗英雄的尊敬，第18师团师团长牟田口廉也亲自设宴招待了宇都宫干也，他对这个传奇人物能够投靠入自己的麾下感到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