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各为其主

明天玛丽就要飞到中部去和父母共度圣诞了，走前还剩下一件事，就是与武峰的谈话。

自从收网行动落败后，玛丽对武峰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根据已经掌握的证据和对武峰的背景分析，她得出了武峰是台湾军情部门特工的结论。为此她曾暗自高兴，甚至渴望把他吸纳到自己的队伍中来。然而武峰对收网行动的干扰实在让她大失所望，他的行为清晰地袒露了他心里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显然他不具备被吸纳的条件，加之他与国会议员交易情报的间谍活动已经踩上了法律的红线。这段时间，玛丽感到很烦躁，她的心在感性与理性之间徘徊着……无论如何，她还是想给武峰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这个机会与其说是给他，毋宁说是给自己。她要再做一次争取他的努力，尽管理性告诉她成功的概率很低，但她还是摆脱不了尝试一下的强烈愿望。

这天晚上玛丽把武峰再次请到她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法国餐馆。为了营造气氛，她特意穿上了上次在这里见面时穿过的黑红色中西合璧的晚礼服，并像上次那样提前半个小时到达，选择了那次坐过的餐桌。

与上次一样，约定的时间刚到，武峰准时出现在了门口。一看见武峰，玛丽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站起来，向武峰招招手。武峰一边风度翩翩地挥手回应，一边疾步走过去，张开双臂，给热情迎上来的玛丽一个亲热的拥抱：“很高兴见到你！”玛丽在武峰拥着自己的时候由衷地说:“我也期待着再次见到你……”

拥抱之后，武峰上下大量着玛丽，他说：“这身衣服让你多了一点东方的韵味，也让我想起了上次在这里用餐的情景……你在这里和在拉斯维加斯判若两人。”玛丽问：“是吗？哪个更好？”武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在拉斯维加斯生气的样子总在我眼前晃。”玛丽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失态了……”武峰直接而且坦率地说：“但那是本色的流露。在这个行业里，人们习惯了带着各种面具，有多少本色的展示呢？从这个角度来看即便生气，也是美的。”

落座后，武峰看看表，然后打趣地说：“感谢上帝，我没有迟到。不过每次都让女士等我，实在感到很抱歉。”玛丽优雅地轻轻一挥手说：“不必抱歉，别说没有迟到，就是有事来晚了我也不会介意，何况提前来到赴约地点是我的习惯。”武峰赞道：“这是很好的职业习惯。”玛丽则夸道：“你总是准时到分秒，追求精确大概是科学家的行事风格吧……”武峰笑了，说：“我更情愿说这是军人的作风，我是在军队环境中长大的。”“军人……科学家……”若有所思的玛丽忽然眼睛一亮，“我终于明白在你身上是什么吸引我了？”

在玛丽直白的表达面前，武峰竟显出了一丝羞涩。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其实当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用餐时，他就注意到了玛丽不断释放出来的示好信息，那时他以为这是玛丽的职业伎俩，不曾当真。可是随着接触的增加，渐渐地他对玛丽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他喜欢上了这个聪明漂亮还有些伶牙俐齿的厉害女人。可惜，他只能享受与她对垒的快感，却没有与她牵手的缘分，原因很简单，尽管美台是战略盟友，但毕竟是两家人，武峰视职业道德为生命，他的心不可能跨越浩瀚的太平洋。

见武峰不语，只是微笑着望着自己，玛丽小声说：“我喜欢的就是这种风格——集科学家和军人的气质于一身，科学家的聪慧，军人的霸气……”玛丽对武峰可谓一见钟情，但碍于武峰独特的背景，她唯有把他拉进自己的队伍，他们的关系才有机会向纵深挺进。因此她做起了合作的梦，一厢情愿地想把武峰拉到自己的身边。为此她吃了武峰的亏，尽管如此，她仍然心有不甘。

这时服务生微笑着走过来，谈话被暂时打断。服务生先看看玛丽，又看看武峰，然后肯定地说：“上次你们也是坐在这里……欢迎你们再次光临！”玛丽和武峰不由得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夸奖道：“好记性！”“你们每天客来客往那么多人，这么久了还能记得我们，真了不起！”点完菜，服务生离去。玛丽看着他的背影说：“有这么好的记忆力，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材料。”武峰说：“我倒觉得是我们太醒目了，这可不是干我们这行应有的调调……”玛丽立刻表示赞成：“你看，我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同样的事情就能得出一喜一忧的结果。我们若能一起工作该有多好，正好弥补了视角的不同……”

两位特工相视一笑，然后相互对望着，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玛丽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从未输得这么难看过，从来没有……”说完，她赌气般地将杯中的酒一口饮下。

武峰当然明白她为何而耿耿于怀，都是聪明人，他不想用那些根本没人相信的假话来安慰她。于是他微微一笑，拿起葡萄酒瓶，慢慢地为她添酒。

在武峰添酒的时候，玛丽一直望着杯中翻滚的红酒出神，当她再次抬起头，将火辣辣的眼神投向武峰时，眼里竟闪动着泪光。她是真心的欣赏他，欣赏他的相貌、欣赏他的聪明、也欣赏他的气质，这种欣赏是从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萌生的，并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她的感情，她无法抗拒自己对他的喜爱。然而正是这位她喜欢着的男人，前不久刚刚为她酿造了一杯失败的苦酒。

玛丽轻声地、却是倔强地说：“你别得意，若不是因为……”她要说那个“爱”字，可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说“爱”显得有些荒唐，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根本没有赢的机会！我太想与你合作了，为此我研究你分析你……可是我还是错了……”说到这儿，声音竟有些哽咽。

武峰充满歉意地说：“我不是冲你个人……对不起！”

玛丽看着别处，极力忍下将要涌出的泪水，她说：“虽然我很难释怀，却并不怨你，该责备的是我自己，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对你的结论下得太过匆忙，其实我根本没有看懂你。”说完，她探寻般地看着武峰，问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挺傻的问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吗？”武峰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坦率地说，是为了保护我爱的人……”他的坦率让玛丽感到意外，她瞪大眼睛好奇地问：“案子里有你爱的人？可是除了飞飞，并没有别的女人呀。”武峰笑笑说：“我说的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玛丽越发惊讶地问道：“那是什么？” 武峰神秘地笑笑，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心里掂量着讲话的分寸。

这时服务生推着小车走过来，那上面摆满了他们要的诱人的菜点。小伙子上完菜走后，武峰继续说：“我不想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落入你们的陷阱。”说完他也饮下一大口酒。玛丽毫不客气地说：“你在保护有犯罪动机的人。”

武峰没有立刻反驳，切了一小块盘中的鹅肝尝了尝说：“在美国居然能吃到这么好的鹅肝，比我在巴黎吃的还好。你要不要尝尝？”玛丽点头，于是武峰切下一块放在玛丽的盘子里。玛丽一尝，果然好吃，她赞叹道：“嗯，的确不错。”这时武峰才说：“你知道吗？有人把那么香的食物投放到禁区里，然后再用法律的网去打捞他们，这不公平，这是玩弄法律。既然是禁区，投食者与偷食者同罪。我说的对吗？我不过是用我的方式制止了一次非法捕鱼。”玛丽刚要把第二块鹅肝送进嘴里，闻此她放下了鹅肝辩驳道：“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我们不过是在法律的边界上踩了一次钢丝。”武峰轻轻摇摇头，“这个国家本是世界法治的典范，可是它的执法者竟堂而皇之的拿法律做钢丝，在上面跳舞……”玛丽反驳道：“守法的人，无论你给他多香的诱饵，他也不会上钩。”说到这儿，她忽然发现怎么说到了自己头上，于是马上改口，以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也是一条上钩的大鱼。只要我揭露你的特工身份，你就可能被驱逐出境……其实上次在这里我就委婉地警告了你，可惜你不仅不收敛，而且变本加厉。”

玛丽这番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武峰不想再分辨什么，也没有分辨的必要了。或许正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将会离开情报圈的缘故，武峰忽然觉得有两种相悖的东西竟然同时压迫着他的心，一种是失落感，另一种是厌恶感。的确，间谍是个充满危险的职业，它需要非同一般的奉献精神，这个奉献不仅包括你的忠诚，还有就是你的良心和道德。

沉默良久，武峰终于开口说：“但愿这件事能平和收场，既不要对你的前途造成太大影响，也不要对其他人有太大的伤害。你明白我手里有你们做局的证据……”说到这儿，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闷头吃起了鹅肝。

玛丽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很重，她不想在今晚成为武峰的敌人，于是为了缓和气氛转而问道：“干我们这行的女人是不是很冷？不解风情？让男人讨厌和不喜欢？”武峰毫不犹豫地说：“不，你聪明、漂亮、敬业，很可爱……”他的话让玛丽的希望又燃烧起来，她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我太强悍了？”武峰马上说：“工作上强悍说明你有能力，从生活的角度看我也不觉得你冷，其实我很喜欢你。可惜，我该走了。”玛丽紧接着说：“你可以不走……”武峰反问：“那要为你工作，对吗？”玛丽无声地点点头。武峰微微一笑，说：“那是感情绑架……我可不喜欢被绑架的感觉。”

聪明人一点就透，玛丽明白了，她的努力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们又一次相互对望着陷入了沉默，然而此时的沉默，不是因为语言的贫乏，而是因为语言的苍白。尽管他们的心被职业阻隔在了太平洋两岸，他们的交流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职业的约束，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们的情感在一步步走近，此时他们的心语是通过眼睛传达出来的。

见武峰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玛丽心里涌上一阵快活，她输了任务，却赢了感情，尽管这份感情不能相守，但人生一世，真爱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是甜蜜和珍贵的。武峰当然知道玛丽的感情，但是理智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知道与玛丽分别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因此他尤为珍惜与她相处的这个时刻。

玛丽的眼泪终于静静地顺着脸颊躺了下来，这次她没有去擦，任泪水在脸上肆虐。见此，武峰把手紧紧扣在她的手上说：“世界上有多少人一生都找不到爱情……别伤心，至少我们拥有了，我们应当庆贺。”听了武峰的话，玛丽更加伤心起来，她语带哽咽地说：“我只想知道我们为何不能好好地爱下去？”武峰理性地回道：“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你我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

良久无语，玛丽终于冷静下来，她说：“既然如此，即使我放你一码别人也绕不了你……”她想了想后继续说：“你自己走吧，若被驱逐，以后就难进来了。”“谢谢你！我很快就会离开。”武峰知道自己已经同时进入了FBI和CIA两家的法眼，他明白玛丽的用心，她这样做是为了尽量减少对他的不利影响，也是她唯一能够网开一面的一点点权力。

这顿饭他们吃到很晚才结束，临别在玛丽的倡议下，他们互换了随身用的笔，然后在长长的拥抱之后，玛丽挎着武峰的胳膊向停车场走去，从那里他们将各奔东西。

武峰的车紧靠在停车场的出口，当玛丽的车来到出口时，他已开出去了一百多米。玛丽正准备拐上马路，细心的她忽然发现在武峰的车后有一辆没有开前灯的车安静地行驶着。职业的嗅觉让她立刻感到这辆车有问题，于是她也关闭了前灯，在后面悄悄跟了一会儿。那车不快不慢，与武峰始终保持着车距，玛丽断定这辆车是在跟踪武峰。

她拨通了武峰的电话，上来就说：“注意身后！” 武峰笑呵呵地说：“我看到了，还以为是你的人呢，否则跟他好好玩玩。”玛丽说：“我们一起玩个小游戏，二对一，他根本没有机会。你掉头，我插到你们之间。”武峰玩笑道：“那样他可交不了差啦。我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玛丽说：“我们是在帮助他，帮助他成熟……”说完，加速贴上去。

寂静的夜晚，街道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只有这三辆车不离不弃地鱼贯前行着。今晚的月不圆，却非常明亮，不知天下有多少浪漫和神秘的故事正发生在这美丽的月色之下？见玛丽已贴上身后的车辆，武峰急速掉头，然后一脚油门，开足马力向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当武峰的车与玛丽的车擦肩而过的时刻，玛丽跟进掉头，然后打开前灯，减速行驶。当那辆跟踪武峰的车反应过来也掉转车头准备跟进的时候，却被玛丽死死地挡在了自己的车后。

第二天早晨，当玛丽和武峰各自琢磨着昨晚的尾巴来自何方的时候，在杰森的办公室里，他派去跟踪武峰的小伙子正在汇报昨晚的情况。

杰森的两个招募计划竟同时遇到了麻烦，眼下他一方面静等玛丽那边的查账结果，另一方面为最坏的情况准备了一个秘密拯救行动，并且已经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先期准备，其中掌握武峰的行动规律和生活习性就是准备工作的重要一环。在杰森的人生经历中，有太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坚持和努力之后被转变成为可能，而这些让他感到骄傲的转败为胜、变平庸为精彩的人生经历，也像维生素一样滋养着他的坚定和自信。

听完汇报，杰森对小伙子描述的那位与武峰一起吃饭的美国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她不仅能如此利索地掩护武峰脱身，而且能摆脱专业跟踪，可见身手不凡。为了搞清这个女人的来历，他调看了那晚餐厅的录像，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是玛丽，只见她与武峰时而轻语，时而深情地对望，那样子活脱脱一对热恋的情人。杰森心想，玛丽是FBI的人，她为什么围着武峰转呢？是不是也在调查武峰？或者武峰就是FBI的人？联想到FBI对子钧的调查，也不能排除他们的接触是与子钧有关……无论如何，他要尽快把自己的目标子钧从FBI的手里摘出来。至于他的秘密行动，当然要在把情况都摸清了之后再说。

想到这儿，杰森立刻联系玛丽……与玛丽的接触是令人愉快的，得到的信息也让他松了一口气。首先武峰不是玛丽的人，玛丽告诉他，因为调查子钧，武峰进入了她的视线，而后她对武峰进行了调查。不过玛丽又说，据可靠消息，武峰已被公司派往中国，很快就要离美赴任了。

他要离开美国？！听到这个信息，杰森暗自高兴，他正为在国内下手可能引发的法律问题而伤神，这下好了，异地手术能少去很多法律上的顾忌……杰森感谢玛丽提供的情报，玛丽则再次为川军的事情向杰森表达了歉意，两人都表示以后要加强沟通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