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黑的故事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占领了整个东北。那一年我十五岁，为了生存，爹娘带着我从长春一直逃亡到了天津附近，后来又周转了好久，才在郊外的一个村庄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家落了脚。虽然说是亲戚，但我从小没见过他，只知道喊他大伯。大伯有五十多岁了，娶的媳妇没能生养，后来也得病死了，这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老黑慢悠悠地回忆着往事，小馍头在旁边听得异常专注，仿佛与周围喧闹的环境隔绝了一般。

“大伯人很好，把家里空出来的一间房子给了我爹娘住，而我则跟他住一起，这是爹要求的，因为大伯很喜欢我，爹就让我给他当半个儿子。爹和娘都很尊敬他，我们来了之后，就帮着大伯打理田地，和周边的村民也很快熟悉了起来。尽管日子过的辛苦，却能保证一家人基本的温饱。”

老黑说起这段日子的时候露着幸福的笑容，不由得沉浸其中。

“后来呢？”小馍头本不忍心打断班长，但由于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后来…”老黑从美好中过神来，却没了笑容。

“后来过了两年，身体一直硬朗的大伯突然得了疾病，坚持了两天还是没能挺过去。安葬完大伯后，家里忽然就感觉冷清了很多，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就这样一直到了民国二十四年。”

说到这里，老黑眼神里一下子变得伤感了许多，小馍头知道，下面的故事一定很让他伤心。

“那一年的春天，爹娘正在田里忙活，而我却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躲在家里休息。诶…现在想想当初真的太不懂事。”老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结果，到了下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巨响，我听得出，那是炮弹爆炸的声音。爆炸声没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便停了，我赶紧往田地那跑去，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田里一定出了事。”

老黑接着又深呼吸了两口气，悠悠地说：“果然，现场证实了我的猜测，几个巨大的弹坑在田地里格外显眼，弹坑的四周是被炸死的农民，有十几个，死者的亲属已在尸体旁哭成了一片。我一边期望着这里面没有我的爹娘，一边朝我家的那块地里走去，尽管那里已经炸出了一块巨大的弹坑。”

说到这里，小馍头似乎知道了答案。但这个答案他不能说出来。

“然而这次我的猜测却错了，爹娘的尸体躺在田垅里，爆炸产生的气浪震碎了他们的五脏六腑，眼睛嘴巴耳朵鼻子不停地流血。”

老黑说道这停顿住了，呼吸也沉重了许多，他在努力地缓解情绪。小馍头听到这里，心情也十分难受，他没想到班长的身世比自己还惨，至少他还有爹在陪着自己。

“后来事情调查出来，这炮是附近驻扎的日本人打的，原因是实弹演习造成的误射，而当局在交涉一番后居然以日本人已道歉为由不了了之了。”

老黑语气带着气愤却又透露着无奈。

“爹娘去世后，我一个人跑到城里待了一两个月，打打小工干干杂活，勉强填饱肚子。后来到了夏天，我在路上逛的时候正好看见二十九军在征兵，我知道这是打过鬼子的部队，为了给爹娘报仇，为了打小鬼子我立即报了名。这一年我刚好18岁。”

小馍头不由得佩服起班长来，毕竟班长当兵是为了给爹娘报仇打小鬼子的，而自己却仅仅是为了吃顿饱饭。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我的想法走，参军后的第二年，我们接到去山里剿灭**游击队的命令。”

“班长，这**是什么？”小馍头想起早上那位**的学生提到过这个三个字。

“我也弄不清这是什么，当时我们很多弟兄都弄不清楚，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当官的会恨他们恨的牙痒痒，虽然我们很不情愿，但军令难违，只好去进攻他们了。”

“**厉害么？”小馍头问。

“这怎么说呢，他们的装备要比我们简陋的多，却比我们顽强。”老黑顿了顿，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上面的人管他们叫‘匪’，但我觉得他们比我们更像个战士。”

小馍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老黑看他像是有什么心事，问：“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小馍头于是便把早上的经历告诉了老黑，尤其是最后说道那些学生说他的战友死了活该的时候，更是气愤不已。

老黑却没有像他表现的那样激动，只是说了句：“这很正常。”

就在小馍头惊讶的时候，老黑继续说：“当时城里的那帮学生见我们不打小鬼子只打自己人，就隔三岔五的组织****，有一次他们甚至要去冲击政府大楼，没法，上面要求我们在外面拦截。”老黑笑了笑，“当时那帮学生骂得比今天你遇到的那些人还要难听，情绪还要激动，我们这些当兵的气在心里却又无法反驳，因为我们的确都是在杀自己人，的确没有去打小鬼子。就这样直到晚上上面的人出了面，这事才慢慢平息。”

听班长这么一说，小馍头理解了早上那些学生的行为，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今天所受的委屈跟班长的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后来到了七七事变，小鬼子在卢沟桥动了手，然而我所在的连队变成了预备队，结果又没能和小鬼子交上手。这仗一开始挺激烈，我军打的很英勇，我们预备队也一直等机会上前线。可是…”

老黑叹了一口气，“可是没多长时间我们就接到北平沦陷败退的消息，前线的部队损失惨重，那些增援的部队又迟迟不来，士气一下大跌，没办法，队伍只好开始不停地往后撤，说白了就是逃跑。”

“后来我们被换下去休整，谁知宋将军突然跟蒋委员长闹翻了，我们很多个团营单位被拆散重组，就这样我又来到了独立四十五旅，随后就被派到了上海前线。”

“这回总算是跟小鬼子交上火了，但真正到前线参加这种高强度战斗，才知道战争的可怕，日本人大炮在你头上呼呼的飞，当时我缩在战壕里抖的不成样子，都尿了裤子。”老黑尽可能轻松地说着，但对于小馍头来说这一点都不轻松，他记得当时的自己若没有父亲的保护，想必早已崩溃。

“在上海我们打了好几仗，都很惨烈，很多人都死了，我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身上仅仅只受了点弹片的擦伤，我认为这是爹娘在天上的保护。”

“可是，我们还是没打赢小鬼子。到了十一月，小鬼子在我们的后面掏了窝，结果前线马上纷纷崩溃，这一回那真的叫兵败如山倒。各个部队的溃兵挤在公路上，一些重伤员躺在路边没人过问，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日军的飞机时不时的过来轰炸扫射制造出更多的伤亡…”说到这，那些凄惨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了老黑面前。

“再后来，由于我们部队伤亡惨重，不得已又得打乱重整，我又来到李将军手下的桂军，驻扎在徐州城附近。后来南京又沦陷了，首都被迁到了重庆。过了一个多月，小鬼子再次发动了进攻，这战斗是在徐州城附近的台儿庄打响。”

老黑突然有些激动地说：“这一回我们总算在台儿庄打了胜仗，灭了小鬼子一万多人。”

“不过…”老黑话锋又一转，“我也看到了至今难忘的一幕，在经过一天一夜惨烈的战斗后，我们终于再次攻入庄内，而这时，在日军逃窜的方向突然冒出阵阵火光，我们立即赶了过去，却见到了十分震惊的场景。”

老黑忽地停了下来，像是在组织着语言来描述他的震惊，而小馍头已是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我们看见四五十个小鬼子的伤兵在自焚，有的已经身着火焰倒地惨叫，有的正往身上到酒精点火，地上满是担架拐杖。我们明白了，他们是为了不拖队伍的后腿，也不愿做俘虏，甚至连具完整的尸体都不想留给我们。”

老黑惊讶地语气仿佛又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一般，“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队，我意识到了小鬼子的可怕不仅仅是在比我们先进的武器上。”

小馍头此刻被班长描述的场景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可是这场战斗的胜利没能挽回败局，几个月后我们又开始了后撤，而幸运活下来的我又来到了**军的部队。”

“后来还打小鬼子了么？”小馍头急切地问，班长的经历已经深深的震撼了他。

老黑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驻扎到河南后没怎么打过小鬼子了，打了也是败仗，倒是这抓**抓的热火朝天。”

“那你怎么和白班副成为战友的？”小馍头终于硬着头皮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嘟嘟嘟！！嘟嘟！！开饭哨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下回有空再告诉你吧，先去吃饭。”老黑摸了摸小馍头的头笑着说。

这是小馍头这几天来见到班长的最真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