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99.枇杷熟了。

肥肥的叶片下藏着一嘟噜一嘟噜黄澄澄的果实。

早晨的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来，地上一片茵茵绿意。

小花狗一跳一蹦，正在与一只蝴蝶作战。

叶子提着一个小竹篮，走到树下。

妈妈仰在树下的躺椅上睡着了，扯着轻轻的鼾声。

叶子走到妈妈面前，轻声细语地：妈妈，你去楼上睡，忙了一整夜……

妈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五婶从屋门出来。

五婶走到躺椅边边，弓着腰，轻声说道：伯娘，四哥儿拜托叶子和米新照应着，我进城一遭，晚些时候回来。

妈妈眼也不睁地：进城做啥子？

五婶边走边说：买几个猪肚……

妈妈：煮好的那个，三天也吃不完，二天再去吧。

五婶已经走出了画面。

妈妈起身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又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100.叶子爬上树，将竹篮挂在树杈上。

一串带叶的枇杷落进竹篮。

米新拿在一件衣服过来。

衣服轻轻盖在妈妈身上。

叶子压低声音：喂——

米新走近树下，仰着头向上看。

叶子：米新，张嘴！

米新听话得张大嘴巴。

叶子：仰起头来！

米新仰头。

一颗剥了皮的枇杷端端正正落进张大的嘴巴。

叶子“咕咕’地笑。

小花狗学着米新的样子，张大嘴巴，仰着头，看着树上的叶子。

音乐起：《采杜鹃》的旋律，欢快，跳跃。

曾经来过的那个保安团那个小头目大摇大摆进了坝子。

小头目仍然头戴礼帽，身穿对襟黑绸上衣，抿裆夹裤，腰间插着短枪。

见妈妈睡在躺椅上，他冲着树上的叶子摆了摆手，放轻脚步进了木楼。

叶子赶紧从树上滑下来，紧跟着进了木楼。

101.木楼里。小头目坐在竹椅上，手肘依着竹桌，摘下的礼帽扣在桌子上。

叶子进来，站在当地，看着他不说话。

礼帽抬起头，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说：告诉孃孃，这个…这个…又去保安团了。

叶子依然不说话，瞪大眼睛看着他。

礼帽：他说，你家姑爷是红军，铁定了的。只要团总爷把他拘起，大刑一审，啥子都清楚了。

叶子问：团总爷咋说？

礼帽：团总爷问他，弟兄们的草鞋钱哪个掏，晌午钱哪个掏？

叶子：他咋应承的？

礼帽晃着巴掌说：这个…这个…说，他掏，还应承掏钱请弟兄们喝酒吃肉呢。

妈妈进来，笑得十分灿烂：叶子，还不去煮糖水鸡蛋。

礼帽恭恭敬敬站起：看你睡得香，没敢搅扰。

妈妈：夜里来了个病家，忙到天朦朦亮。你坐下，快坐。

礼帽晃着巴掌：孃孃要小心了，这个…这个…总是跟你过不去。

妈妈：不怕的。我有办法对付他，不怕的。

礼帽：那就好，那就好。万一保安团派兵过来，我是要跟了来的。到时候，孃孃不要嗔怪。

妈妈：我心里明白就是。

102.木楼里。

米新进来，站在地当央：妈吔，我走，今天就走。

妈妈：说好的嘛，过了端阳节再走，还有十几天……不怕，有妈吔在，啥子都不要怕……

楼梯口，四姑娘爬在地板上，只探出个脑袋，声音低微地叫着：米新…米新……不怕的…不怕的……住我家去，就睡在我的屋里……就睡在我的床上，看谁敢到我屋里头抓人……我那个不成才的伯伯呀……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伯伯呀……他不敢……他不敢……他还敢从我的床上捉人？

说着，四姑娘已经气喘嘘嘘，咳嗽连连。

妈妈赶紧上楼。

米新赶紧上楼。

楼上。

妈妈急火火蹲在地上，抱住四姑娘，颤声说道：四哥儿，你咋起来啦？唉，不怕的，伯娘自有安排，哪里用你操心上火啊？不用……不用你操心上火。米新，快搭把手，抬她上床……

米新奓叉着两手不知道从哪儿抬起。

叶子上来了。

妈妈和叶子抬着四姑娘上床。

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四姑娘的一只手：唉，伯娘自有安排，把心放进肚子里，好好躺着，你是病人，晓得？

四姑娘哭了，一哽咽一哽咽地：我那不让人省心的伯伯呀……我那不成才的伯伯呀……

哭着，四姑娘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

叶子站在板壁前，扒着壁缝，向外看去。

山路上，礼帽一摇一晃，渐渐走远。

妈妈一只手拍着她的脊背：该吃药了，四哥儿。

103.坝子里，枇杷树下。

妈妈往背篓里装着连枝带叶的枇杷。

米新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妈妈。

妈妈：你和叶子去二舅家住几天，避过风头，端午节一过，妈妈送你两个上路，找红军去。

米新拿了一个枇杷剥着皮，说：妈吔，我早就好了，现在就走吧。

妈妈：听话，再将息几天，就十几天嘛，听话。

米新将剥好的枇杷塞进妈妈的嘴巴。

妈妈扭回头去，看着叶子，呜噜呜噜地说：叶子你是女人，万事要多操心，不敢让米新累着，饿着，冷着……还有……

妈妈停顿了一下，咽掉嘴里的枇杷，接着说：……俩人分开睡，米新还没有好利落，发不得力。

叶子娇羞地叫了一声：妈吔！

妈妈异常严肃地提高了声音：听到没有？

叶子越发娇羞地：嗯。

妈妈：吃了饭，漏夜走。

叶子：嗯。

小花狗呼地窜了出去，窜上了大路。

104.夕阳把最后一把火统统抛到坝子里，镜头里的一切仿佛都在燃烧。

蹲在枇杷树下的妈妈，整个后背镀了一层金红，甚至一根一根的发丝都闪烁。

妈妈将干柴撅短，一根一跟添进炉膛。

火苗蹿起尺把高。

砂罐冒起腾腾蒸汽。

妈妈拍拍手，站起，向木楼走去。

（画外音）五婶：伯娘。

妈妈回头。

五婶走进坝子。

（特写）五婶一脸疲惫，汗湿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五婶：伯娘，我来接四哥儿回家。

妈妈吃惊地问：为啥子？娃刚刚见点起色……

105.木楼上。

五婶坐在床边，握着四姑娘的手：四哥儿，跟妈吔回家，咱娘母子没脸再住人家了，跟妈吔回家，啊！

四姑娘：妈吔，伯娘配的药管事，下半晌咳嗽顺畅着呢。

五婶：猪肚子炖侧耳根，妈吔记下了，回家就给你炖。

四姑娘：妈吔，该加药换药减药的时候咋办哟？

五婶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数念：我那苦命的闺女呀，你摊上一个不是人的爹呀……他卖自家亲戚……连你也一起卖了呀……你可是他的亲亲的女呀……

四姑娘“忽”地坐起：妈吔，不敢哭，可不敢哭，这是在别人家，伯娘会不高兴的……

106.砂罐冒着腾腾蒸汽。

木楼里传来哭声。

米新：五婶咋啦？

叶子：晓不得。

米新：你听……

楼上娘母俩的声音隐隐传来，却也听不清爽。

叶子：……五婶是个好人……四哥儿，唉，命苦哇……

米新：她吃了妈吔的药，好多了。

叶子：妈吔什么人？神呢！

正说着，五婶背着四姑娘从木楼里出来。

妈妈紧跟在后头。

叶子紧忙站起。

米新紧忙站起。

五婶背着四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

妈妈紧跟其后一边走一边絮叨着什么。

107.木楼里。叶子捧着砂罐摆在了竹桌上，拿着木杓从砂罐里舀汤：米新，先喝碗……

米新：等妈吔回来一起吃。

叶子：让你先喝碗汤，暖暖肚子。

米新：等妈吔……

（画外音）：我回来了，吃吧，吃吧……

妈妈走进画面。

妈妈坐在竹椅上。

叶子将一碗汤放在妈妈面前：啥子事嘛，五婶？

妈妈：她去了县城，见了五爷，俩人大吵了一顿……

108.山路上，五婶背着四姑娘的背影。

四姑娘：妈吔，你去县城见到了伯伯？

五婶的一缕头发滑了下来，挡住了眼睛。

五婶使劲甩头，想把挡住了眼睛的头发甩开。

四姑娘：你和伯伯吵架啦？

五婶又甩了一下脑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四姑娘：妈吔，歇一下下吧。

五婶紧捯腾的两脚。

一阵山风掠过，路边的竹林摇出“唰唰”声。

暮鸦聒噪，一片“呱呱”。

四姑娘：妈吔，歇一下下吧。

五婶停在路边，又是一声长叹。

109.木楼里。

妈妈：米新，吃饱。啥子事都不要怕，有妈吔在，吃饱。

说着，一木铲子饭又扣进了米新端着的碗里。

米新：呀，妈吔，吃不下啦，真的吃不下啦！

妈妈：不怕的，使劲吃。叶子，你也吃饱，啊！

叶子盛了一杓汤倒在自己碗里，“嗯”了一声。

110.暮色朦胧中，四姑娘指着远处：妈吔，你看，那是啥子人？

远处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火把，一支接着一支。

火把渐行渐近。

暮鸦聒噪，一片“呱呱”。

十几支火把离开山路，下沟，过坎，向长着柳树的那条山沟走去。

二三十支火把，渐行渐近。

四姑娘：妈吔，你看，他们还背着枪呢——保安团！

五婶“呼”地站起，迎着火把走去。

仅仅走了两三步，她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四姑娘。

五婶：四哥儿，这会儿你觉着咋样，自己回家，要得？

坐在山石上的四姑娘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妈吔，这会儿轻松多了，伯娘的药见效呢。自己回家，你干啥子去？

五婶走近四姑娘，抓着她的手，哭出了声音：你那个不吃粮食的伯伯呀，引来了保安团……铁定是他……铁定……唉，叶子家……叶子家……

111.坝子里。

叶子弯腰抱起装满枇杷的背篓。

米新接过来。

叶子转过身去，拽展被带，伸胳膊。

米新：我背嘛。

五婶跌跌撞撞上了坝子。

叶子抬起头，惊讶地：五婶……

五婶尖声叫着：快，快……

112.木楼里。

妈妈将一只碗递给五婶，转身走到窗下，推开后窗：不怕！叶子，俩人从后头走。

五婶接过来，放在桌上，转过身，朝后窗户望去。

窗户外头，突然亮起一片火把。

妈妈把窗户关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倚在板壁上。

叶子指着门口：妈吔，你看……

一片火把进了坝子。

妈妈抻着袖子抹了一把额头，蓦地站直了身子：米新，躺到床上去，天塌下来，也不要动……天塌下来，妈吔顶着，听话，不要动，一丝丝也不要动，听见没有？说，听见没有？

米新点点：嗯。

妈妈：大声说，听见没有？

米新大声说道：听见了，妈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