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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站了起来，努努嘴，把雪白的犬齿从肉瘤中裂了出来，那犬齿就像两把锋利的刀镶嵌在大黄的嘴边。我很害怕，我怕大黄会突然跳过来，就像漪儿给白嘴儿下的命令——撕下我的一块肉。我和大黄相距有十来米，以大黄的体力和速度，三四个蹦子就能咬住我的脖子我的肩膀。獒对猎物就是这样，下死口，一招致命。我会成为大黄的猎物吗？我非常担心。当然，我也有我的办法，獒对主人极其忠诚，只要我能阻止古力大哥发号指令，大黄就不至于朝我扑过来。当下，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安静地坐在古力大哥面前，点头或者摇头。不，我绝对不能摇头，摇头只会招惹古力大哥不高兴。那样，我可能命丧大黄的咧齿之下。另外，古力大哥还有尺长的蓝色刀锋，那也是致命的。

“哑佧，你和漪儿没有什么事情吧？”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古力大哥却这样问我，我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点头就是承认我和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和漪儿真的啥事情的都没有，除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那还真的是发生了的事情。

人们常说酒壮色胆花为情媒，那天的事情也是漪儿和我都喝了酒才发生的。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像画片儿一样真真切切。

“哑佧，给我条毛巾。”我虽然喝了一点酒，但头脑还算是清醒的。漪儿在石头后面洗澡，我怎么可能把毛巾给她送过去？我不知道那天为啥小黑子和白嘴儿都不在身边，要是它们俩有一个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只需把手边的毛巾塞进它们的嘴里，让小黑子或者白嘴儿叼过去。这是小黑子和白嘴儿经常做的事情，送一条毛巾过去不是难事。我还可以用毛巾包一个石头扔过去。可是，石头是重物，砸着漪儿怎么办？白白净净的一块羊脂玉上突然出现一个红斑，那可是废品，当然也是我的罪过。“哑佧，把毛巾给我拿过来。”我还在犹豫，漪儿又叫了一次。这次我可是听的真真切切——“拿过去”，而不是“扔过去”。我想都没想，翻身站起，抓起毛巾，一个蹦子跳下石头，又一个跨步就出现在漪儿面前。

“啊……”漪儿尖叫了一声。漪儿还真的很白，而且是那种和我天马行空般想象是一致的，凝脂欲滴，干干净净的藕白，白晃晃地有些刺眼。就在那刹那间，我闭上眼睛。“哑佧，你耍流氓，居然敢偷看我……”漪儿后面的话我听的不是很真切，但我能听见漪儿在骂我。我犯错了，即便这是漪儿要我那样做的，我还真的犯了错。可，我没有做错事情，我是按照漪儿的吩咐那么做的。我心里非常不服气，一动不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杵着。我是真的不敢动吗？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我真想赌气动一动。我现在就站在水潭边上的一块石头上，连斜一下身子都有可能掉进水池，随时都可能跌倒在漪儿身上。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除了一动不动，剩下的只有惊慌失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漪儿不是我故意的，在绕过石头前我不知道漪儿就站在水潭边上，湿漉漉的头发从肩上披下来……我敢肯定这是漪儿的陷阱。“哑佧，你就站在哪儿别动。”或许漪儿已经看出我的危险，这样的话在空气凝住的时候钻进我的耳朵。

我真的没有动。我把毛巾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它会从我的手里飞出去，飞到山涧那边，这样的话漪儿还要冒着危险淌过溪水去取，我既然就在漪儿的身边，我就不会让毛巾从我手中飞走。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水声哗哗，有人要从我手中抢走毛巾，但我抓得更紧。

“哑佧，把毛巾给我。”漪儿还在要毛巾，我已经挨骂了，我怎么可能松开手中的毛巾。“哑佧，把毛巾给我，快。”漪儿还在坚持，曳毛巾的力道更大了。“哑佧，你想干什么，快把毛巾给我。”对，我是给漪儿送毛巾的，我就应该把毛巾递到漪儿的手中。我努力把眼睛撕开一条缝，但眼前已经不光是灰褐色的石头，还多了一段剥了皮的木桩，白晃晃地让我窒息。“哑佧，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认为你在耍流氓，我还会拿鞭子抽你。”漪儿的鞭子是我心惊胆战的物件，我可最不愿意鞭稍打在我的身上，我只好松开手，毛巾就这样飞了。

“死哑佧，坏哑佧，说不出一个字居然还敢偷看我洗澡。”漪儿嘟囔着：“哑佧，你走吧。”可是，我怎么走？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睁开双眼看路。“哑佧，你不是故意的？”漪儿轻声问道。我点点头。我是真的没有想偷看漪儿洗澡，看见漪儿这样，我还真不是故意的。“哑佧，转身，睁眼，齐步走，一二一。”在漪儿的口令中我又恢复了知觉，笔直地转身，睁开双眼，火辣辣的阳光刺得我眼有些痛。我躺在石头上面，望着谷外一朵洁白的云飘过来，勾勾画画，和火焰石上的那幅画一模一样。哎，我的火焰石，我摸摸身边，把火焰石紧紧地抓在手中。

“哑佧，你也去洗洗吧，身上都有味儿了。”漪儿从石头后面转出来，头发依然湿漉漉的握在她手中，就用那条毛巾，也就是刚才犯错误的那条毛巾擦拭着。我身上真的有味儿吗？鬼才信。我昨天下午领着白嘴儿偷偷来过一趟。有味儿？可能吗。但是，我还是懒洋洋地接受了漪儿的要求，走过石头，钻进水池，只露出一个脑袋。

“哑佧，不行。”漪儿突然这么说，我就心惊肉跳。“哑佧，你看过我，我也得看看你……这，你必须给我还回来。”我想笑，我是笑了，喜逐颜开。我知道站在岸边的漪儿在开玩笑，但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堂堂男子汉，我怎么可能赤露露地让一个女人瞅。我把身子尽量沉进水去，水漫过我的嘴唇我才停下。水潭是看不见底的，这个我非常清楚。但我还是有点惊慌，眼睛里肯定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哑佧，站起来。”漪儿的脸上挂上了寒霜。我还是静静地蹲着，只露出鼻子。我用鼻子呼气，这样就可以保证我在漪儿的威逼下不至于把水吸进去。“哑佧，你……必须站起来，让我也看看。”漪儿脸上的寒霜更重了。我还是沉在水中。其实，那个时刻我真想一头就那样沉下去，永远不露出水面。“哑佧，你站起来吧，我不看你。你这样穿着衣服浸在水里会生病的。”漪儿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可是，我还是不敢站起来。“哑佧，你赶紧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否则，我可真的生气了。”我静静地沉在水里，一动不动。“哑佧，我求你了，你赶紧把湿衣服脱掉。”我能相信漪儿吗？这是现在我面临的一个重大抉择，我要好好掂量一番。“哑佧，哑佧……”漪儿带着点哭腔，这是我意料之外的。其实，我的懊悔也持续了好多天，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我都会看见漪儿白晃晃的身子。我不知道自己原先见没见过女人赤露的身子，但是我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看见赤露的漪儿，即使那只是上半身的一小段，也白晃晃得让我无法平静地闭上眼睛。

后来，我还是沉在水里脱了衣服我，我是极其小心的，可调皮的水还是钻进鼻子，火辣辣的让我呛了好一会儿。也许，我的样子非常可笑，也让漪儿笑弯了腰。漪儿就在那儿嘻嘻哈哈地笑着，一直等到我要穿干净衣服的时候才离开。我是胜利者，至始至终，漪儿还是没有遂愿。“哑佧，你拗的厉害，不就是一副臭皮囊吗，还怕我看见？再说，我才不愿看你那副臭哄哄的肉。”我的脸火辣辣的。漪儿真的很好看，我得承认，婀娜多姿，玲珑有致，就连雪山女神都黯然失色。

等我躺在石头上，漪儿悄声说道：“哑佧，你可不能把看见我身子的事说出去……哎，哑佧怎么可能说哩，要是哑佧真的会说话那就好了。”叹息，我相信那是无奈的叹息，还有无助的伤神。“哑佧，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我这样说只是自安慰自己……哑佧，你真的是哑佧吗？我爸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我一直在坚持我的看法。哑佧，你不是哑佧，我相信你不是哑佧。”这话一半儿是对我说的，另一半是说给谁……这周遭没有其他人，就连小黑子白嘴儿都没跟着来，天知道漪儿是说给说听的。“哑佧，我相信你会像一个铁塔般男人一样站在我面前的。可是……哎，管他哩，爱咋的咋的。哑佧，你笑笑，我喜欢你的笑。”我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但我总觉得太勉强。我不可能成为漪儿的铁塔，我现在就是一个哑佧，一个不知道未来的哑佧。

我相信漪儿也是满心欢喜的。那天开始，漪儿就喜欢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躺在草地上数着星星。漪儿原先不是那样的，她不喜欢草地里的草屑钻进她的头发，就算我和小黑子弟兄俩玩耍的时候，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她都是坐得远远的，把长发盘在头顶上。可是，从那天开始，只要吃过晚饭，即使没有月亮，漪儿也愿意拉着我的手，躲开小黑子弟兄俩，找一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靠着我的腿上，我的肩上，静静地在数着星星。我相信，星星是幸运的，每晚有一位仙女一遍一遍地数着，惦念着，那就是闭着眼睛触动心灵的幸福。“别动，千万别动。哑佧，我就喜欢这样静静地听你的心跳。”原来，漪儿不仅在数星星，她还在偷听我的心跳。

这种事情漪儿不可能说出去，漪儿也嘱咐过我不能说。我，肯定不能对古力大哥提及，就连点头摆手之类的动作都不能做。这算不算漪儿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古力大哥问到了，我该怎么办？我身边有恶狠狠吐着舌头的大黄，古力大哥的腰间还有那把锋利的刀。我已经能听见我的骨头在“嘎吱嘎吱”作响破碎，也能听见我的鲜血“咕噜咕噜”地流出血管。我不敢摇头也不能点头，只有静静地杵在那儿。

我和古力大哥坐的是非常简易的凳子，两根木桩蒙着坐垫，坐垫里头塞了一些茅草，上面蒙着带毛的羊皮。在这山洼里面有这样豪华的凳子，我敢肯定古力大哥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譬如，我和漪儿就连这样简易的凳子都没有，我喜欢站着，或者就蹲在门外的草地上，缘由——还是我们没有凳子。木桩是从山谷外的树林里砍来的，羊皮是从羊身上剥下来的……我还是喜欢站在草地上，漪儿的世界是漪儿的，我的世界是我的，古力大哥的世界也是他自己的。坐在古力大哥的凳子上，我真的是如坐针毡。

“哑佧，其实我不喜欢你……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一直在漪儿身边。虽然你是哑佧，我也相信你也是一个好人。但，就是因为你是哑佧，你就不应该在漪儿身边。我这样说，既是为你好，也是为漪儿好。”这话我相信，但是我是漪儿的哑佧，我不在漪儿身边，那我该去哪儿？我很茫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身边的危险很多，我每一个举动否可能招来大祸。我守在草场上，就是为了在这个季节迎来漪儿。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错。但，面对古力大哥我不敢摇头，我怕大黄会扑过来，也怕古力大哥腰间的那把刀。

突然，大黄一个猛子跳了起来，闷声不响地朝山涧跑去。古力大哥望了望大黄的背影，吼道：“大黄，停下。”大黄极不情愿地站在草地上，扭过头望了一眼古力大哥，鼻子里急促地喘着气。停了一会儿，大黄又扭头朝山边跑去。“哑佧，看来是来外人了。这个季节来外人干什么，我们带的蔬菜百货还不到消耗殆尽的时候，来了也没有买卖。”古力大哥说着站起身，朝大黄奔去的方向望去。来人也是山谷中的牧羊人，回民，我也认识，但不知道名字。“古力，把你的狗拴住不行吗？”“拴它干嘛，狗儿本来就是替咱们干活的，拴住——那不是变成了摆设。我就不信你成天把你的狗也拴着？”“你这是獒，我那只是两只牧羊犬，怎么能比。”“狗，它就是咱们牧羊人的左膀右臂，大的獒是狗，小的牧羊犬也是狗，獒也罢牧羊犬也罢，说到底它们都是狗。”“那可不一样，我们的牧羊犬充其量就是叫两声，给我提个醒，见到人它可真的不敢下真口。你的獒就不一样，一声不吭，冲上去就下死口。你这样放任自由，要真的咬到人怎么办？”“那还不好办……咬到谁算谁倒霉呗。”说话间，来人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两只眼睛在桌子周围扫过来扫过去。我知道他在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桌子旁只有两个凳子，一个在古力大哥的屁股下面，虽然目前古力大哥站着，可他随时都准备坐回去。另一个紧挨着我的屁股，他来之前就属于我，而且我至始至终没站起来。所以，他只能在草地上站着。这情形我觉得有些好笑，他是尴尬的，我是坦然的，古力大哥是威严的。

“哑佧也在，看来古力今天在招待重要客人，我的来访有些唐突。”我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不就是一个凳子吗，我喜欢站在草地上，让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哑佧是我邀请来的客人，我们正在商谈要事……不过，你来找我……应该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一个牧羊人走到另一个牧羊人的草场里，按照咱们的习惯，我该对你挥拳相见？”“古力，我来可不是我看准了你的草场，你占据一面坡，我也也有一片草场。而且我的牛羊今年要比你少得多。”“那你是看准漪儿的草场？”“也不是，漪儿就算今年不来，那块草场还是她的。这是咱们牧羊人的规律，只要有一只羊在草场上，那草场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听到这些话，我就知道古力大哥骗了我，漪儿今年不来了。我站起身来，死盯着古力大哥，想一走了之。“谁说漪儿今年不来草场，迟几天漪儿就来了。”这话古力大哥明显不是只说给来人听的，围绕漪儿的点点滴滴我才是话题的主人，只不过我是哑佧罢了。我想坐回去，可来人的动作太快了，看见气氛略略缓和，就一个健步抢在我前头坐在凳子上。木已成舟，事实既成，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别再绕弯子，既然你来我这儿既不是为了抢我的草场，也不是为了抢漪儿的草场，那你总有个由头吧？”“事由肯定……古力，你先把你的獒让走开些，一张红扑扑的大嘴在身边绕来绕去，让人有些发毛。”来人说到獒，我才发现大黄就在我脚边，但目光紧紧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大黄，上山去。”古力大哥虽然不想让大黄走开，但为了弄清来人的意图，还是让大黄离开。

狗是通人性的。依目前的情形看，古力大哥是没有危险的，至少来人对古力大哥没有明显的威胁。大黄扭头朝山坡上走去，一直走到羊群的上方才驻足趴在那儿。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来人。

我虽然是哑佧，但我是先来的。古力大哥还没说清楚漪儿的事情，却让能说话的人给纠缠住了。这世道就是没有规矩，能干的就是不如能说会道的，能说会道的不如搬弄是非的。我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