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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十三、铜驼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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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铜驼街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7/9 11:14:15

等宋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宫门,已到申时。炎日略偏西,暑气却未退,依旧浊气熏蒸。

车夫佛勃勃正支在辕架上丢盹,白麻褊衣的前后胸、腋窝处已被汗渍浸透,粗壮黝黑的脖子根有一圈红红的痱疹。做扇子的蒲叶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早被老牛当做点心啃的稀烂。好不容易叫醒了盹,佛勃勃睁开眼睛看看宋云,汗津津的黑脸上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勃勃,作何梦矣,喜眉笑眼的?”宋云没好气地把锡杖递过去。

“可不怎滴,勃勃梦见大长老跟间前日一样,得了许多封赏,赏了小的许多金帛,可睁开眼睛一看——”佛勃勃又嘿嘿地笑起来。“可是空爱见了一场!这天热的日怪,大长老穿得这样齐楚,还要在天子太后面前扮规矩,依勃勃说,倒不如在禅房里丢盹哩!”

“兴的你!”宋云忍不住笑着斥责。“走吧,衣裳尽透湿了。”他拂去头上的汗,自己上了车。

佛勃勃将锡杖高高的竖立在左边的车辕之上,手腕一抖,鞭梢儿利落地甩上牛脊。随即甩开缰绳,吆喝起来:“呃……驾!呃……斡!”

老牛甩甩尾,抖擞一下头,起步后缓缓东向。没多久,辕车就晃晃悠悠地驶上了铜驼御街的中道。

御道两旁,高贵的梧桐树无力地低垂着。团扇大的叶片蒙着热腾腾的白尘,一簇簇曲卷在焦枝上。丰茂的枝叶虽然在街道两旁搭成绿色的荫蔽,却没有一丝流动的风,荫蔽下反而成了更为可怕的热障。梧桐花小细碎,气味芬芳,初夏盛放时原本清新宜人,此时在溽暑的熏蒸下,腻人的香味更为热障平添着浓度,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条御道从阊阖门一直延伸至内城的正南门——宣阳门。宣阳门内,是御道建制:宽达一百二十多尺,以槐树为墙,一分为三,中间宽阔的大道供皇帝出行及百官入朝,平民只能在左右偏道上行走。宋云的牛车特许从中道进出。出了宣阳门南至永桥头,铜驼街依然是铜驼街,却不再是御道建制。

当年,曹魏明帝下令从长安将金人、铜驼、承露盘等古董移至洛阳,为新都添彩。运输这些高达数丈、重达千斤的铜兽十分不易,费时半年,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功运达洛阳。其中最壮观的是一对一丈半高的汉武铜驼兽,乃汉朝武帝为了纪念凿空西域而铸。铜驼被安置在宫城正门阊阖门外的御道两侧,之后依次排放着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洛阳铜驼街因此得名。

孝文帝南下洛阳时,这座都城已荒废了近一百八十年,魏晋故宫遗址的残垣断壁,成为野鸦野狗筑巢争食之所,唯有锈满苔绿的铜兽萧然肃立。当年孝文帝面对遗迹,以泪哀悼,凭吊不修德政导致衰亡的魏晋前朝。元魏重建的洛阳城,无论从气魄、规划、布局、设施,都远胜魏晋洛阳。只是御道两旁,汉武铜驼依旧挺立,铜驼街的美名也依然沿用。

如今的洛阳城,早已繁盛的令人遗忘了它的前尘往事。无数次世易时移,无数次政权轮替,屡屡毁于战乱又屡屡重建,毁灭与新生,既冲突又**……

行走沙漠,人因天道而渺小。游走佛国,人因智慧而渺小。面对殿宇,人因人力而渺小。天道、智慧和人力,似乎才是永恒不变的正信。

梧桐树下,右卫府、左卫府、太尉府、司徒府,将作曹、昭玄寺、国子学、九级府、宗正寺以及太社和太庙左右依次排开,一律以黑色的筒瓦铺顶,屋檐饰以兽面纹青瓦当,墙壁上贴着狼面、虎面、熊面、豹面的兽面砖,个个瞪眼竖耳、张口獠牙,庄严肃穆,威慑众生。兽面纹瓦当和兽面砖民间是不允许使用的,永宁寺因皇家敕建,主殿房檐准许饰以兽面纹瓦当。

其实,从御道南穿过连接永康里和永和里的小街,经宋云出使前任职的昭玄寺,便可返回现在客居的敕建永宁寺。但自从宋云回朝进出皇宫,车夫佛勃勃一定会绕远路走铜驼大道。暗地里还勒紧驾辕,不让老牛走快。那样子,巴不得来来回回的多走几趟才过瘾。所以约莫半个时辰,牛车才从西明门东一里御道西进入永康里。

永康里的街道明显比御道窄促,但划分整齐,三百步为一里,里开四门,门置里正二人,门士八人,合有二百二十里,家家户户斋馆敞丽、高门华屋,后院均布置着园林山景。

“牛哩牛哩慢走哈,贵里贵里遍地金哈!”佛勃勃嘴里边念叨着,边悠着劲儿甩出了一鞭梢。永康里与紧邻的永和里被洛阳人称为“贵里”,住的多是贵戚权门。

佛勃勃略向车厢处偏了偏头,有意压着嗓门道:“权门贵戚哪个得宠,且看这贵里便是,且不说清河王,且看今这京兆王府,连街并巷占了半条里弄,里板瓦当都和皇宫一个形制,这姨丈妹夫,比当年六皇叔还威风哩,大长老可知那长乐王元子攸,窝叽圪囊的丢了祖产不说,如今还疯不真儿的,真是爬长货,丢祖宗的脸哩……”

宋云听他说得不堪,懒得搭理,见贵里街道两旁种着柏树,不觉有些诧异。西行前正值秋季,他清晰地记得,永康里和永和里柿树夹道,繁茂成荫,柿果结实,柿叶绯红,满城燃烧着如火如荼的红霞,十分美好。大概是嫌柿树的样子粗鄙难看,近期才改种了柏,枝不繁叶未茂,尚不能遮荫蔽日,宋云不禁为伐了的柿树暗暗惋惜。

西行前,宋云已在洛阳住了十多年,从未觉得朝夕见惯的柿树有何特别之处。到达犍陀罗城,徜徉在佛陀顿悟的菩提树下时,宋云脑海中却笃然冒出柿树土头土脑的模样,自己也不禁吃惊。对信念的追寻,似乎于瞬间化为浓烈的思乡之情。

从那以后,宋云有意在每一座西域城邦中寻找柿树、柿果的身影,对故国的感情,都化成了对柿树的思念。

现在想来,柿树对生长环境毫不挑剔,无论盐碱地还是贫瘠的山地,都能生长。树形高大,夏季叶片浓绿成荫,秋季红叶满枝,果实累累且不容易脱落,适于观赏。柿根、皮、叶、果都可入药,甚至柿霜也是治咽喉疼和咽干咳嗽妙方,柿果用腌酿法做成柿饼,一冬不坏。在洛阳的贫寒人家,柿饼算是冬季主食的一部分。总之,柿树是不需要花费多少精力就可以成长的粮食树种。

听宋云念叨柿树,勃勃扭了扭油亮汗渍黑脖颈,毛蓬蓬的后脑勺上满是不屑。

“贵里的大人老爷们吃饱憋的哩,想法日怪得狠!哈长尽短的都给砍了!不种开花结果的,尽种些这人不希见的大叶子树!大市那哒,四通市那哒,通商、达货、四夷里那哒,柿树还多得狠哩!大长老爱见,日头凉哨下来载大长老看去就是!秋天下霜时才好,大柿子经霜一打,甜丝丝,冰凌凌,啧啧,那滋味!”

烈日下,袒露着右臂、挥汗如雨的佛勃勃大概想起了秋柿的味道,使着劲儿响亮地甩出了一鞭子。

宋云任昭玄统时,朝廷依照僧官的俸秩,为宋云配备了安车和这个精力充沛、口无遮拦的胡族车夫佛勃勃。“佛”这个混不吝的姓氏,则是太和年间胡姓改汉姓、复姓改单姓的结果。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立刻在全国大力施行汉化政策——改官制、禁胡服、断北语、改复姓、定族姓,并带头将皇族复姓“拓拔”改为单姓“元”。鲜卑八大部族姓氏由皇帝亲赐改姓:丘穆陵氏为穆氏,独孤氏为刘氏,步六孤氏为陆氏,贺赖氏为贺氏,贺楼氏为楼氏,勿忸氏为于氏,纥奚氏为嵇氏,尉迟氏为尉氏等。

其他各姓部族按诏令自行改单姓,改的就比较随意了,有的以字意改——如是连氏改为连氏,破多罗氏、解瑟罗氏、叱罗氏都改为罗氏;有的以读音改——如拔列氏改为梁氏,若口引氏改为寇氏,胡古口引氏改为侯氏;有的以氏族意愿改——如叱奴氏改为狼氏,渴烛浑氏改为味氏等。

但自西北胡族进入中原,少说也有一百多个姓氏,边地部酋多胡乱应了诏完事,部落依旧沿用旧姓,吐谷浑氏依旧为吐谷浑氏,贺若氏依旧为贺若氏,朝廷对此也并不深究。在京城就活的下等胡民们若不改姓,却是要杀头入狱的大事,不通汉语的胡民自行胡改一气,因此闹出不少笑话。

乞佛勃勃祖上是契胡族人,部族早先在平城白登一带游牧。乞佛勃勃的祖爷爷从军后做了军中的马夫,后随孝文帝迁都,子孙从此在京都就活。定姓族后,契胡与匈奴、赫连、沮渠氏、高车、铁勒等降部叛族并列,被定为低等寒人,其子弟终身不得仕进上升为士,只能担任虞候、随从等没有月俸的卑职,一生不得做到军主,自然更无皇帝赐姓的待遇。

改姓氏的诏令下达后,乞佛勃勃的祖爷爷先将自家的姓氏改为乞,后听汉人说这个“乞”音同“乞食”、“乞丐”,不吉利,又改为“佛”。又有人说“佛”和天子笃信的教门至尊佛陀同姓,恐怕触犯了皇家忌讳。乞佛勃勃的祖爷爷一听乐了:“佛爷爷是胡人,阿家也是胡人,咋就不能跟佛爷爷一个姓哩!可汗既信佛,阿家就姓佛!可汗见阿家忠诚,说不定给阿家个军长做做哩!”

每次向人说起自己姓氏的来源,佛勃勃都会乐不可支的把他老大大的话复述一遍。

虽然地位高于低等汉民、庶民、工肆、仆隶,但杂胡诸姓在京都的日子,比不上世居于巷陌里弄、从事工商买卖的百肆,也比不上城郊从均田制中获得土地田产的自耕民。而从事百肆者一半为汉民工匠,一半为西域胡;自耕民,则全部为汉民。

佛勃勃祖上早年随太祖征伐,靠掠夺、犒赏倒也捞得了一份较为丰厚的家业。迁都后,征伐渐少,这份家业出得多、入的少,如今只剩下几座破烂房舍。现今一家七、八口子人,全指着他一人赶车过活,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悲平城,驱马入方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大长老,没听过这个歌子么?便是那被毒杀的贤皇叔写的?平城不得活,酷寒无食,养不起兵丁百姓,高祖才迁都的哩!”

佛勃勃平日牢骚虽多,可一说起边塞上裹毡披裘、流徙不定的故旧族人,便立刻换上一副京师人高人一等的显摆嘴脸。

“老辈人不愿迁都,说什么南地无处养马、无地放牧,牲畜不得活,部民也不得活,阿老大大临死前,还让阿大大偷偷将他归葬北境呢!嗐!那北地荒凉,南地富庶,谁人不知?况洛阳乃天下之中,乃用兵养民的宝地,高祖迁都,那是要定都中原、问鼎天下哩!惜高祖升暇的早,夙愿未了,现今儿恐——”

出生于洛阳、从未回过平城故地的二代杂胡佛勃勃,对能定居都邑亦颇为自得,而且颇有京邑人的见识和口风,常常大言不惭地妄议时政。“——还是待明主出世吧!”他四下瞅瞅,然后砸吧着嘴,遗憾地感叹道:“阿这辈子,若能过江去南国那儿哒耍耍,可不眼气死人!洛阳嘛,哪儿哒都好,风和雨顺、热闹繁盛,独独这夏日头,能热死个人!听闻南边更热,人怎得活呀……”

佛勃勃是个话篓子,一旦兴头起来,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寡淡话是一特落一特落的”,不把人耳朵磨出茧子不算罢休。他在宋云身边随侍多年,宋云脾气好,佛勃勃也就由着自己任性,成了昭玄寺里一对关系独特的主仆。宋云西行归来后,佛勃勃更觉得有责任弥补主人因远行造成的闭塞,不管宋云爱不爱听,只要有机会,便喋喋不休的捣古记,将五年来京城发生的种种事故和传闻说给宋云听。

边絮叨着,边使着劲儿抽出去一鞭稍儿。老牛接连挨鞭子,不满地抖抖耳朵,又甩甩尾巴,依然蔫吧着头,大张着鼻孔,从容不迫地踱着步子。

“嘿,这畜生,青眉愣怔的倒好性儿!”佛勃勃又高高地抡圆了鞭子。宋云心说,跟了您这位车夫,牛也受磨折,走快也不是、走慢也不是,快了要被扯橛子,慢了又要挨鞭子,刚要说“你便由着它罢”,佛勃勃却突然停下动作,用鞭子指着前方:“大长老,是太傅大人的卤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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