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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十七、崔光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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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崔光之论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8/3 17:47:11

平恩县开国侯、太子太保崔光的府邸虽也丰堂崛起,前后四进院落,五、六十间房,后院亦有一处清雅园林,但外观并不奢华,内里也是一般陈设,蒲席铺地,青麻帷帐,杨木案几,件件半新不旧,在晖文里众多上邸豪宅中显得颇为清简。

宋云与府中上下寒暄问询后,崔光有意遣去众人,只留宋云在内室促膝细谈。老人戴着顶皂纱平巾帻,穿着件月白衫领开敞的大袖纱袍和同色大口裤,端坐于卧榻上,腰不弓、背不驼,边听宋云讲述,边不时点点头。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母舅,宋云总会想起惨死于太平真君十一年的崔浩。

其实两人并无可比之处,据说崔浩相貌纤妍犹如美妇,身材高大,一表人才。阿舅则身材矮小,一张霜打了枯叶似的干瘪瘦脸,一双松弛耷拉的三角眼,须发稀疏,相貌庸常。唯有高龄,是阿舅当下最为瞩目的荣耀。七旬已是致政之年,按规定,朝士年满七十者便退仕解职,拿本官半禄至终年。阿舅却依然在朝致仕,不仅享受全禄,还受到当朝皇太后的格外推重。

“清河崔氏素冠冕绝,曹魏有天下盛门之誉,子弟集与中书省、中书学,任多则中书博士。国史之狱后,崔氏几无迹可寻,吾幸全其名誉,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门以兴复,家风得传……”

阿舅总是以怡然的语气回顾崔姓门庭的兴衰,这也是他接待宋云拜访时的例行教诲。不过,他从未直接评价过崔浩其人,显然并不待见这位导致九族夷灭的先人。

其实,崔光和宋云之母都并非出自清河崔姓。受崔浩之狱的株连,清河崔姓老幼同宗以及与崔浩有姻亲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尽夷其族。只有与崔浩同宗别族的武城男爵崔模一支、早年迁居青州和临淄的青州房、乌水房两支,得以保存。宋云母是青州房后裔,崔光是武城崔模后人,两人乃远房表亲,而且从未谋面。

在宋云看来,阿舅对边地同宗们的牵挂,更多是出于门族观念,绝非亲情的惦念。身为魏国三朝老臣、当下崔姓门庭中声名最隆盛者,崔光希望自己的声望如正午之阳,照耀到每个有着惨痛前情的同宗族人身上。老人对每个崔姓后人都十分关照,宋云在京都的修学进仕之途,亦赖崔光所赐。

“吾荷高祖厚恩,赞吾‘孝伯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固今日之文宗也’……”孝文皇帝的垂爱更是老人津津乐道之事。奇怪的是,崔光很少提及现今皇太后对他的信重。虽然孝文帝当朝时,他只是个小小的五品著作郎,宣武帝在位时,才领史官,迁太常卿。

宣武帝薨后的宫廷政变中,不少朝臣因投靠权臣高肇而丧命无常,崔光却鼎立襄助无强大外戚的皇太妃胡灵儿,与奄官刘腾保护胡灵儿免遭暗算,保得元诩顺利即位。胡灵儿临朝听制后,崔光擢升为从一品大员,封博平县开国公,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太子太傅,进入高阳王元雍、任城王元澄、清河王元怿三王辅政下的朝廷最高权力中心。

宋云出使的那一年,崔光又受封平恩县侯,加授太子太保。爵禄声名,朝廷恩宠,丝毫不比当年乘轩轺车随太武帝祭祀天地的崔浩逊色。

对美好往事的追忆,显然是回春的甘饴。每当这时,老人眼中里的白色膜障都会泛起潮红,反射出鱼鳞般的光泽,显得神色奕奕、容光焕发。

“云,尔父颇有见识矣!汝为儒出,惜进无门,早出家为僧,此亦汝父远见之处。汝有学养,又兼道学,万法归一,儒、释、道异源而同,皆是不二法门,汝此番使满,门庭光耀,标名青史!”老人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宋云和他的一身紫衣,“都统之位,汝何不取?此位与汝而言,如探囊取物矣!当今太后亦有心推尔为僧都统,闻得竟是汝自不愿?”

被阿舅这么一打量一问,宋云不禁浑身刺痒。这身紫衣,不知是没穿惯,还是真的带刺,总令他不甚自在。“修佛不应以利为也……”他解释。

“——非也!世不然!”崔光不以为然地一挥手打断他,而后摆出一副尊长姿态,训诫道:“史官之职乃据事直书,析理居正,不掩恶,不虚美,然官修民载,难以实载,或掩恶扬善、自称我长,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实与文不与、实与名不与者多矣。有大略者不问其短,有厚德者不非小疵,人之所见不同,择者而书,无不春秋。明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其后治天命、裁万物、骋能而化之,佛道亦然。修佛之心难恃史传,人之名而可也!”

宋云不禁哑然。阿舅这番话,倒与方才僧暹所言异曲同工呢。宋云对以德行、忠谨、直谏著称,监领史馆、一生撰史的阿舅有如此剖论,虽感吃惊,但更难向老人细解自己出使的初衷和本意,以及经历这场旅程后的复杂心境——出使之事的确值得在史载上留下笔墨,宋云最初也被这场壮行激荡的心情澎拜,然而去者成百归无十……九死一生归来后,所谓的荣耀、功成名就、功德圆满,却并不如他想像中那般甘美……

藏在梵文经本里的、还未译出的正信的**,是出使的真正目的和意义。可正如舅父所说,这些经卷是否能福利众生,又有谁会在意呢?出使的意义是他身上这件惹人瞩目的华美紫袍,而**本身、**能否流传、能否对后世予以教化,却无人在乎。就像法力、就像那些籍籍无名、命丧中途的同修,谁会记得他们的作为和牺牲?

何况,自己真的心无外物,不看重紫袈裟的声名么?真的只求心,不求佛么?

宋云一时无言以对,便端起茶碗,轻轻呷了口茶,甘香清甜,沁入心脾,应是上好的武阳新茶。夏日热饮,额头自然立时浮上一层薄汗,他慌忙抬袖擦拭,紫袍袖上留下一道洇湿的汗渍。老人见状,似有察觉,推过盛放着葡萄的琉璃盏,招呼道:“云,天甚热,不妨食些鲜果,甚甜!”

宋云看盏中有葡萄粒小珠圆,颗颗饱满光亮,碧如翡翠,便知是高昌国贡品无籽露。掂起一颗品尝,皮薄肉脆,十分甘甜。心中不由得忆起高昌故事,又想起近来朝事,亦不想再就昭玄统之事纠葛,于是问道:“阿舅,吾闻又有一蠕蠕王名婆罗门者来归,不知朝廷何以处之?”

老人并未立刻作答,吃了颗葡萄,讲究地吐出薄皮,唾于漱盅内,拿起丝帕擦擦嘴道:“朝廷从凉州刺史元孚之安边策,置前蠕蠕王阿那瓌于吐若奚泉,婆罗门于西海郡。”

宋云原本就对漠北局势十分关注,听闻元孚之名,忙问:“此可为上策否?”

——自国家都洛以来,蠕蠕、高车迭相吞噬,始则蠕蠕授首,既而高车被擒。今高车自奋于衰微之中,克雪仇耻,诚由种类繁多,终不能相灭。自二虏交斗,边境无尘,数十年矣,此中国之利也。今蠕蠕两主相继归诚,虽戎锹禽兽,终无纯固之节,然存亡继绝,帝王本务。右弃而不受,则亏我大德;若纳而抚养,则损我资储;或全徒内地,则非直其情不愿,亦恐终为后患,刘、石是也。且蠕蠕尚存,则高车犹有内顾之忧,未暇窥窬上国;若其全灭,则高车跋扈之势,岂易可知!

——今蠕蠕虽乱而部落犹众,处处棋布,以望旧主,高车虽强,未能尽服也。愚谓蠕蠕二主并宜存之,居阿那瓌于东,处婆罗门于西,分其降民,各有攸属。阿那瓌所居非所经见,不敢臆度;婆罗门请修西海故城以处之。西海在酒泉之北,去高车所居金山千余里,实北虏往来之冲要,土地沃衍,大宜耕稼。宜遣一良将,配以兵仗,监护婆罗门,因令屯田,以省转输之劳。其北则临大碛,野兽所聚,使蠕蠕射猎,彼此相资,足以自固。外以辅蠕蠕之微弱,内亦防高车之畔援,此安边保塞之长计也。若婆罗门能收离聚散,复兴其国者,渐令北转,徒度流沙,则是我之外藩,高车勍敌,西北之虞可以无虑。如其奸回反覆,不过为逋逃之寇,于我何损哉?

老人不负文宗之名,一把年纪,依然记忆力超群,竟将元孚的安边策向宋云复述了一遍。

蠕蠕和高车,是当今魏国北境最为活跃的两个游牧部落。高车曾是蠕蠕属部,因不堪役使投奔魏国,后又背弃魏国重返漠北,在车师一带建国,从此西结嚈哒,通使魏朝,成为漠北第二大游牧联盟。近年来,两蛮纷争不断。正如元孚所说:“自二虏交斗,边境无尘,数十年矣,此中国之利也……”

宋云归途至高昌国时,听闻自己西行三年,蠕蠕汗王阿那瓌因内乱投奔至魏国,魏国对其十分礼遇,封王赐爵、兴修府邸,将宗室女元楚华嫁与其弟塔寒。但阿那瓌一心北返,多次请兵,朝廷以怀朔镇将杨钧率三千镇兵护其返国。那时阿那瓌叔父婆罗门已在漠北燕然山自立为汗,当然不愿迎请阿那瓌还朝。

不到两年,又一位蠕蠕可汗归附而来,可见漠北蠕蠕式微,高车崛起。蠕蠕式微,该如何安置和对待两位蠕蠕可汗?高车崛起,又如何调整安边之策?确是当朝须谨慎对待的头等大事。

“存亡继绝,帝王本务……”虽是制约蠕蠕、高车的安边之策,这个元孚的字里行间倒大有善缘佛性。一个国家、种姓、族落,无论因怎样的缘由——灾祸、战乱、饥荒或是自身的弱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绝灭,既是本族、也是他族的悲哀。

宋云同样认为,虽然元孚对时弊的分析入情入理,可他的建议,依然是朝廷表面上表明态度、实际上对长期以来棘手的边境状况无可奈何的妥协罢了——外以辅蠕蠕之微弱,内亦防高车之畔援,此安边保塞之长计也……难以武力抗御边患,这才寄希望于蛮夷之间“犹有后顾之忧、未暇窥窬上国”。

“云,汝言是也!”老人端直了身体,以食指叩击着案几,目光炯炯。

“蠕蠕久为边患,阿那瓌束身归命,抚之可也。却先自劳扰,以杨均兴师郊甸之内,投诸荒裔之外,救累世之勍敌,资天亡之丑虏,又赐吐若奚泉居之,阿那瓌可尝革面稽首以奉大魏乎?阿那瓌避难京师,朝廷甚礼,阿那瓌而乃北返,区区之吐若奚泉何以收其心!且阿那瓌之不还,负何信义?彼是暂借地休养生息,伺隙有图!今又使惯于习牧之婆罗门屯田西海郡,亦乃不佞之事。而以二蛮王置于境上,虽曰以抗高车,两部结盟,必谓中国害!”

宋云心怀敬慕,连连点头,阿舅不愧是忠君爱国的老臣,所忧之患正是自己所虑,忙问:“阿舅可有久长之策?”

“将来事恐未可知,若有颠覆之变,阿那瓌必为我朝之患!天之道,必有由;边境乱,早有由,政荒民弊,覆亡是惧,朝廷已无力经营北境矣……”

老人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 “元孚乃清河王拔擢之——”他突然再次提高声调,“今之政,清河王之政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君贤臣忠,国之盛也,今清河王专好小名,不图安危大计,吾已谓朝事寒心矣,不欲更与自扰者也!”

内室之中,沉香静缭。言及清河王元怿及朝事纠葛,宋云难言,老人亦不强求,两人一时默然相对。

一架整扇屏风隔断内外室。宋云见那屏风用材简朴,并非显贵之流爱用的琉璃、云母之类,而是柏木绷绢。绢上绘着一幅骑牛天竺行僧图,古趣盎然,笔意精妙。细看题跋,竟是东吴曹不兴所作。三国时,书、画、算、相、棋、占梦、星象、候风号为“八绝”,曹不兴之画即为“八绝”之一。曹氏善画马、虎、龙,尤以画佛为妙,号称佛画之祖,画作多珍藏于江南世家的深宅大院里,在**传世不多,这幅绢画,可谓珍品。

老人顺着宋云的目光看去,沉沉叹了口气:“吾今之言,非一偏之论、不经之谈,所谓治世修史,乃盛世修史、明时修志,我今者心如行僧,且骑牛去也!”

他用手按住倚几,欲借力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双腿,宋云忙从独榻上起身相扶。老人身上有种藏于府库时久的木材或布匹即将沤烂朽坏的气味,和沉香高雅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觉得胸口沉郁。那双看似干硬僵直、布满了褐色斑点的手,握起来却十分绵软,皮肤薄而滑腻。右手因长期伏案握笔,食指和中指指节处明显变形凸起,犹如竹节。

“世事吊诡,生灭无常兮……”崔光重新坐好后,拿起羽扇扇了扇风,闭上眼睛,放声长吁起来。声调怅然不逊,似乎有意放纵自己漫入无人之境。

“恒河沙数,人在事中迷——”他陡然睁开昏花的老眼,发问:“十世可知也?”宋云不假思忖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老人捻着稀疏的花白胡须,点头赞叹,“汝不愧为玄虚先生后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余平生作史,今至死之年,虽未成家,亦通古今之变。老夫辅助拓跋社稷,竭心尽力,志虑忠纯,谓不二之老然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纵观历史,天道轮转,何似也!不言商周,只说前朝,汉家自制,本以霸王道杂之。汉得凿空西域,使外诸国臣服,开一代盛世,霍去病、李广、卫青、窦宪、耿秉之勇忠之将,张骞、傅介子、班超之胆智之臣,以蛮犯汉,必强逐之,使得漠南遂无庭、碛北自无敌!”

“汉末,天下三分,魏灭蜀,晋灭吴,一者仅数十年矣,中国复乱。司马诸王之乱,历十六年,生民涂炭,国家分裂,匈奴、羯、鲜卑、氏、羌各夷乘乱竟逐,先后建十九国,拓拔据并,一北至今百年。南政同历更迭,刘宋萧齐递为萧梁。北、南朝相以中国自居,魏称岛夷、伪梁,梁称索虏、魏虏,一叫嚣南征,一扬言北伐,两边争绝,莫强灭彼……”

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激愤,时而悲凉……最终,这番讲演耗尽了他的气力,斜依在凭几上的老人,一脸忧戚,满头潮汗,枯瘦疲弱,比最初看起来衰老了百倍。

宋云想劝他歇息,老人喘口气,紧紧拖曳着宋云的手,轻抚披在他身上的紫衣,顿时让这件以金丝银线细绣了千佛的紫袈裟,真如千佛压身一般沉重的压于他身上。“汝不欲为僧都统,亦善,亦善……名为累,名为累哉!”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今盗贼日滋,征讨不息,国用耗竭,日渐疲弱,贪腐流弊为害,民益贫苦,匪患边乱,强族虎视,幸臣专权,朝士与武将离心,互为攻讦,魏之社稷危同累卵矣……夏一统,商周继之,春秋战国乱之,秦一统,两汉继之,三国三分,魏晋一统,北魏南梁,后谁破乱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史载又将以何辞……”

崔光耷下眼帘,声音渐低,身子也渐渐松弛,口中依然喃语不休。

“阿舅……”宋云轻唤。老人不答,朦胧眯眼,沉入昏昏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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