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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愚胡儿!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8/21 0:30:58

宋云心里一直觉得,或许石慧就是那个能对自己少年观想给予解悟之人。这次见面,宋云便抱着这样的初心,但交谈的氛围却因小小的异见,骤然间冷落下来。

石慧一定认为自己我执未破、私心尚存吧?还是不同的族属,令两人心生分歧呢?宋云摇着羽扇,心中翻滚着无数无明心思。

对于信念,宋云自认问心无愧,他已做好将余生投入梵经翻译的准备——在一昧笃实的译经、抄经、写经之中领悟正信的佛法,是他选择的传播正念之道。这次,宋云极力想邀请石慧共同参与译事,如果精通梵文、通晓佛理的石慧能够做译正,宋云心里会踏实很多。

西行的同修多半死于中途,法力葬身葱岭,弟子道明恋慕天竺佛迹,誓愿留在犍陀罗……宋云能信任的译事助手并无几个。但听宋云说完请求,石慧似乎没做考虑,便一口拒绝了,理由是近日将去旧都平城的石窟寺游览瞻礼,以后也打算长期游学在外,不想埋首枯燥的译事。

“大和尚,佛陀传经原不立文字,唯以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传法授受,汝何必执着?望大和尚之译笔生花,不拾人牙慧,乏无滋味!”他耸耸肩,不仅对译经之事全无兴趣,还以鸠摩罗什“译经如同嚼食喂人”之言玩笑。

人各有志,况且这个鲜卑比丘一贯傲头傲脑,行事自有法则,宋云心灰意冷,亦不强求。不时,乞佛将斋饭端到僧寮。宋云往食案上一看,只有两碗麦屑粥、一碟白饼,不禁愧疚:“忘交代大寮典座,竟未加汤菜……”石慧却已抓起白饼大口咀嚼起来,“不给酒肉,好歹多食白饼!”他嘴里塞满食物,反客为主招呼宋云,“大和尚,汝食之,坐禅腹饥,易生魔障!”又动手给乞佛倒了半碗麦粥,塞了两张饼。

宋云只好坐下来,看着石慧和小沙弥风卷残云般吃完那碟白饼,喝净麦粥。

饭毕,石慧即告辞,宋云带着乞佛相送出门。天色正处于明暗之间,阴了一天,雨却终是没下来。湿气、暑热和街市的喧嚣一起袭来,好似涨起的潮水,忽地扑涌而来,又忽地扑涌而去。人似乘着小舟荡漾在混热的潮心之中,有种头晕目弦之感。

石慧突然停住脚步,“得失、苦乐、称讥、毁誉,此世俗八法,大和尚都能不放于心,一律均等对待乎?”

虽然他一脸严肃,但语气如常,有着几分戏谑和促狭。宋云突然觉得“大和尚”三个字听起来格外刺耳,便没答话。石慧也如往日一般,并不在乎宋云的态度,两只手抄在一起,望着天,自顾自地念着:“魔挡杀魔,佛挡杀佛,遇魔杀魔,遇佛杀佛……”

“如何杀?”一声清脆的童声发问道。二人回头一看,只见乞佛满脸迷惑,忍不住都笑了。石慧饶富兴味的蹲下身,眼睛刚好和乞佛的眼睛平视:“汝说,如何杀之?”

“阿说,魔可杀,佛不可杀!”乞佛紧张地小脸通红,回话倒是脆生生的,毫不犹豫。

“何为魔?何为佛?”

“好为佛!坏为魔!”

“何为好?何为坏?”

“大师父好,二师父好,阿大好,阿娘好,阿姊好……”乞佛扳起指头一一列举,又嗫嚅着小声地说:“官家坏,寺主坏,师兄坏……”

石慧认真地点点头,“好之可成佛乎?坏之可成魔乎?”

乞佛张大嘴,认真思考了半天,咬着牙说:“阿……愿大师父、二师父成佛,他也嘛……乞佛不知。”

石慧笑嘻嘻地揪揪乞佛的耳朵,又抚抚他的光头,这才站起身,抱着膀子,学着乞佛的样子想了半天,慢悠悠地说:“乞佛不知,阿亦不知!”

乞佛瞪大眼睛,转向宋云:“大师父可知?”宋云也笑着摇头:“不知。”

乞佛大惑,仰头看看宋云,又看看石慧,一对招风耳支棱棱的,鼻翅儿一翕一张,十足如坠云雾的憨傻样儿。

“二师父实不知!”石慧哈哈大笑,拍拍乞佛的脸蛋,显得颇为郑重其事,“成佛成魔,不理会便可,忘之,则无佛无魔。”

“忘之,无佛无魔……”乞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着急地说:“乞佛不忘二师父,二师父再来,阿与二师父煮茶!”

“好好!定会再来吃茶,不可再煮老了!”

石慧又逗弄了一番乞佛,这才正式道别。看向宋云时,神色颇为不自在,目光也左右躲闪,“大和尚,吾之心脆而不坚,惟笃实以行,坚心志也!”他手搔着光头,声音有些异样,突然说起了梵语:“云阇梨,慧就是一个烂头陀,唯有行脚乞食,磨砺身体,清净心性,方能抖擞烦恼、去离贪著。”

宋云心知,石慧此言,是为拒绝译事之邀致歉呢。说完,他兀自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待宋云回答,便自顾自甩着膀子、摇荡着酒囊大步走了。人群熙攘的街市之中,那一身颜色染的脏污的邋遢缁衣,倒真如头陀的粪扫衣一般,格外扎眼。

“愚胡儿!”宋云突然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惊住了,心中的波澜究竟从何而起,致使自己心口不一、犯了嗔戒呢?

他下意识的往后探看,还好,小沙弥被沿街的吃食杀了心神,不再执著于如何杀佛杀魔,也没有听见自己的恶言。

石慧的出身颇为奇特。从西域乌苌国而来的胡僧昙摩罗游历中国时,在恒山脚下捡到一个尚未满月的弃婴,黄发褐瞳,看外貌只知是胡种,却不知出身鲜卑、匈奴、羯胡哪家。昙摩罗抱到山上的玄空寺,请寺主暂时收养,说自己云游回来,必对其有交托。

六年后,昙摩罗果真如约来到玄空寺,说已与平城一家石匠家讲好,愿收留这个弃婴做养子。寺主将乞儿带出交给昙摩罗,谁知方头不劣的乞儿并不领情,回绝的很干脆:“吾心为石,穿凿不开,石匠无计!”昙摩罗听后大笑称奇,“汝愿为僧,吾便为师!”弃儿口气不小:“汝愿为师,吾便为僧!”昙摩罗不仅不生气,反而当场为弃儿授了菩萨戒,取胡名石盘陀,汉名石慧,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昙摩罗聪慧利根,学穷释氏,到中国不久,便通晓了魏言隶书,对于所见所闻,无不通解。但他不同于其他来中国弘法的胡僧,不传法、说法,也不传经译经,只是终日云游于山水之间。晚年体衰,昙摩罗才收了几个弟子,又在京都永桥南,修建了一所祗洹精舍,取名法云寺。寺内供奉着西域所赍舍利骨及佛牙经像,佛殿僧房,也以西域胡风进行装饰。昙摩罗在此住持,高兴时与人讲习佛法,不高兴时便闭门自修,任谁来也不见。因自小研习小乘佛法,昙摩罗不拒酒肉,对弟子也不加束缚。正因为他这古怪的脾气,在洛阳众多伽蓝中,法云寺倒也别具一格,香火颇盛。

昙摩罗精通秘咒之术,据说咒枯树能生枝叶,咒人能变为驴马,京师沙门中喜好胡法的人,都求昙摩罗受持,昙摩罗却很少教授,据说只有一人得他真传。昙摩罗最喜爱石慧,众人都以为得真传者必是石慧。但据石慧说,师父摩罗因他性情激越,易为密宗法术所惑,恐难领悟密宗精髓,凭法术做出不虞之事,所以密而不传,只依天竺口口相传之法,用梵语口授了石慧几十部佛经。而得昙摩罗传咒术的那位同门,也于师父圆寂前发誓,绝不在人前施咒。

宋云瞻礼过京都法云寺,也游历过恒山玄空寺,他倒觉得石慧的任情任性,一半得自昙摩罗身传,一半来自他自幼出身的玄空寺。

山寺之中,若论仙境及险境俱全,玄空寺必独占鳌头,无出其右者。玄空寺建于恒山翠屏峰万丈危岩之上,半插飞梁为基,巧借崖岩暗托,梁柱上下一体,廊栏左右紧联,最高处的三教殿离地面有九十多米高,为佛教界的一大胜景。“玄空”二字原为“悬空”,道家兴起后改名“玄空”,意为融会道家之“玄”和佛家之“空”。而寺内不仅有沙门,亦有道徒,同住一寺,各修其道,更为天下奇观。

从山脚仰望这座建于峭壁悬崖之上的伽蓝,除了赞叹造物之神奇,更感叹人工之巧妙。自幼长于玄空寺的石慧,受这飞崖绝壁、佛道两兴的江山之助,性格狷狂,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思辨和言行。

一路西行,遇险境困境,石慧乐观随性,舍己为人,不以为苦。在异国番邦被奉为上宾贵客时,石慧亦安然自若,毫无骄纵逢迎之态,令宋云和法力心生钦佩,渐渐喜欢上这位不羁的同修。而三人辩经时,石慧对洛阳空宗学说的犀利批解,更令宋云暗暗称奇。

想当初,正是听说洛阳研究般若空宗的有“六家七宗”之多,对般若佛理兴趣浓厚的宋云才没有遵从愿行师父的遗愿西游,而是东上洛阳,投师于惠深的门下。

敦煌佛学以小乘为主导,讲求看透人生虚幻,厌恶生死苦海,达到自我的涅盘解脱。但人生的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生老病死及自性无常,还有心灵的空虚、荒诞、失落、绝望等无量诸苦。苦海无边无涯,要彻底解脱,必须先解决诸“苦”,明白苦从何而来,才能从根源上永断无量诸苦。

后来宋云读《小品般若波罗蜜经》时,讲“菩萨以生死为乐,不以涅盘为乐,菩萨在解脱了世间一切烦恼之后,并不涅盘成佛,而是选择继续留在烦恼、罪孽充盈的世界上,拯救众生”,宋云似领悟了大乘者说“般若是诸佛之母”的含义:不畏苦、不畏生死,方为大无畏;不求解脱,方能超越生死轮回,达到真正的缘起性空、众生平等、佛我同一。

怀着对般若智慧的渴求,宋云执意来到洛阳,可在研习中发现,京都的般若空宗学说似乎着意于空,偏离了般若智慧的根本。

宋云初到京师时,白天听惠深讲习般若,晚上揣摩温习,徜徉在论典律法之中,如蜜蜂采蜜一般勤奋而快乐。在辩论会上,宋云总能不失时机的将论敌挫败,京都的宿儒和外地的名流,都敌不过他犀利的辩锋。因通晓戒律,对小乘的成实、俱舍和大乘的三论、唯识无不通达。不久,年轻的宋云便成为传法授学的亲教师,在京师有了律、戒、辩俱佳的美名。

在那段日子里,宋云所怀有的——探索向往已久的般若空宗佛理,成为学养丰富的法师,闻名显达于洛阳这个中国第一大都的理想,似乎都已一一实现。但随着对般若佛学探究的深入,凡事求因溯果的宋云却对自己的追寻产生了怀疑——惠深倡导的般若空宗理论崇尚万法皆由缘起,没有本身固有的自性,因而“空”、“无所得”,认为罪福报应空无所有,诸法、诸论空为龟毛兔角,连心清净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也一概皆空,不必执著。

宋云觉得,如此推演,般若佛学就成了空中谈空、玄中谈玄,从虚无直至虚妄的学说了,不仅那些包容了长行、重颂和伽陀等复杂文体的佛经,那些“奇谲无已、深妙靡丽、声甚清靡、哀亮啭韵”的譬喻演说、啭咏呗匿,是些没有实理的浮华空文,烦恼、菩提、娑婆、净土、花开、舍利、震动、见佛、说法等诸境界如梦幻泡影,就连佛陀的觉悟也不置一提、空无渺茫了。

到底什么是佛法的正信?是佛经上前后不一的理论?是高僧大德们各执一词的观点?还是一阐提间的顿悟?

“若论般若,吾首推僧肈、道生之般若论!万法有法性,众生有佛性,一阐提人,皆可成佛!”石慧对洛阳般若空宗不屑一顾,认为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肈早已将般若佛理和空宗之学阐述尽致,道生则对他的观点进行了补充完善。还说僧肈以道学参佛学,将所学融会贯通,深悟实相之理,参之孔墨,一生专注于学问,推行“实体达用”的理论,无论是学识还是个人品行,都是无可挑剔的一代高僧。

宋云对他的看法感到十分震惊。当时京都的般若法师、包括老师惠深,对僧肇和道生的观点均不接受,将其视为荒诞不经之言,坚持《大般泥洹经》中“一阐提人因品性怠惰,不能成佛”的观点。

法力也认为,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之分,此分别不仅在于出身,还在于本性,杀害父母、出佛身血,焚毁塔寺、盗用僧物等五逆之人,断善根、信不具,注定起诸邪见、拨无因果,怎能成佛?而《大涅槃经》中虽有译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之说,不过是各派别之争所用的手段。

石慧却毫不客气地驳斥法力:“人何有贵贱之分?佛性平等,人性平等,唯有造业不同,故果报不同!《华严五教章》亦言:一阐提人虽无涅盘性,但实有清净性,故谤法心若转,不断性善,永劫之后终将成佛!”

令宋云震惊不是石慧的强辩,而是这个不守大乘戒律的胡僧,竟说出了许久以来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想法。僧肇在其著述的《不真空论》中提出:“空不空”有“不空”和“空”两种含义,世上万物并非完全空无,其本性也不会丧失,外物和认识不抵触,眼前的现实、现象并非真实,它之意义在于引导众生走向永恒不变、圆满真实的彼岸世界。

万法皆由缘起,没有本身固有的自性,因而“空”。性虽空,假象仍然存在,所谓“幻有”。“性空幻有”在于教导大众使自己内心不受外界万尘万法的支配沾染,完全处于超脱物外状态的修心证果之法。宋云私下研习《不真空论》时,也有着和石慧同样的感受。

石慧常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开篇,对着一行的佛学同修大谈道法:道之虚无,乃万物衍生之本源,与佛性空源起之何其相似!道之“道”与“名”,亦略可比拟佛氏之“法”与“识”,见佛、道可通,佛言“以空为宗,道贵“以无为宗,佛以有生为空,而言“无生”,道则以吾我为真实,言“无死”,佛求神解,申幽冥之途、生化,宣涅盘,言“炼神”,道家求死,宣扬仙化,夫炼形”。

而僧肈出家前,曾遍读儒家、道家之经,尝以老、庄为求玄微之境的引之书,后习于佛学,深为《维摩诘经》之言知之所震撼,终以‘《道德经》美则美矣,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之心,出家为僧。

石慧每每发表完这番辩论,都以这位鸠摩罗什的高徒自诩:“吾石慧与僧肈虽非出于一时,心则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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