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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二十五、“汝师如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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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汝师如何不知?!”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9/19 0:05:26

风灾五七之日,胡太后命昭玄寺启建消灾祈福法会,与天子元诩亲率宗室众臣参加。宋云也随众出宫,来到昭玄寺为此次风灾的死难亡魂念佛回向。

“以悲心施予无畏,以佛法度脱劫难,超度天下受灾亡灵……”重重叠叠的经幡之下,坐在主法台之上的沙门都统僧暹如此念诵。他胖如弥勒,一身金灿灿、红艳艳的宝莲纹妆金襕袈裟,声音宏亮,充满了威严的气势,带领着身后三位金刚上师,依密法传承修观结印诵咒超度文:

“无护众生汝为作护,无依众生为作依,无救众生为作救,无究竟道众生为作究竟道;无归众生为作归,无洲众生为作洲,冥者为作明,盲者为作眼;愿以此功德,平等施一切,同发菩提心,往生安乐国……”

真是教首欲说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击大法鼓,演大法义,嵬嵬赫赫啊,不知这位身背无数恶业的大教首,如何为自己依密法传承修观结印诵咒超度?在一片嗡嗡回响的虔诚念诵中,台下的宋云神思恍惚。

这次消灾祈福法会,京都高僧大德云集,万名大小僧众均悉数到齐。宋云私下打问石慧的生死消息,法云寺的梵僧、胡僧像是已商量一致,缄口不言。其他各大寺主上座们摇头不知的同时,脸上均是一副莫惹祸上身的微妙表情。

倒是永明寺的麻脸寺主妙智主动来向宋云表示遗憾。“国师,”他伏在宋云耳边,一脸市侩相。“吾知国师念同修之情,然慧法师实太猖狂,今僧团皆拒达摩之法,其特往嵩山求见达摩,亦处处讲说显扬,此非自树为都统之敌乎?此无辜被打,小沙弥事,乃由头耳!”又说他也在多方打探,一有石慧的消息,必俟机报于宋云。

风灾前一晚,石慧因得罪了都统僧暹被打成重伤。正如永明寺主所说,石慧因公然宣扬达摩禅法之事与僧团树敌已久,但这次被打事件缘起,却是与石慧有一面之缘的小沙弥乞佛。

因乞佛未正式受戒,宋云入翻经院时,便留乞佛在永宁寺继续修学。乞佛当时哭得满脸是泪:“大师父不喜乞佛乎?阿大大送阿至伽蓝,向大师父学好,大师父不喜乞佛,阿大大打板子哩!”宋云听他说得心酸又好笑,只好哄他:“汝好生修学,过两年若能受戒,大师父便带汝进宫。”

“大师父莫骗乞佛,乞佛必好学!”小沙弥直肠,展眼便破涕为笑。“大师父,宫中可有好食吃?”宋云莞尔,“乞佛修学,原为食耳!”小沙弥虽一脸羞惭,倒不打诳语,“大师父教明心见性,乞佛亦好生修心,但不知何故,乞佛心甚馋,一念经便肚饥哩。”

虽然很喜欢乞佛的直性儿,宋云心下深知,乞佛的资质实非上乘,识字学经都很慢,贪玩好动,小儿心性不改,恐难受具足戒。前年,宋云去永宁寺就译事求解于菩提流支,又见到小沙弥,精神萎靡,形容瘦小,一副可怜相。本想劝说佛勃勃让其还俗,可佛勃勃家境贫窘,又一心望幼子修学成才,宋云便打算若乞佛能静心定性,一旦受戒,便收为学僧带入宫中。

今年佛圣诞节上,乞佛因偷吃供果被戒罚,受了杖刑。杖刑,竟给一个刚满十岁的小沙弥施杖刑!乞佛一病不起,寺内不但不请医问药,反而给他服龙汤祛病。龙汤又名黄龙汤,名字气派非凡,实则是将大便小便、猪粪猫粪用缸盛瓮贮沤起来的秽恶腌臜之物!这种“药”,不把人医死就好了,怎么能治病!?

正好石慧回到京都,听了佛勃勃哭告,便赶到永宁寺探望。见乞佛病得不详,急忙请来医生诊治。谁知那么不巧,偌大的永宁寺,殿堂百间、僧寮千所,偏偏被寺主僧暹撞了正着!僧暹语出慢言,让石慧休管闲事。石慧指着僧暹的鼻子一顿痛骂:“老寺主所为岂是闲事!老寺主亲证菩提,得授记升仙家人,全拜龙汤所赐也!将来面见佛陀,老寺主亦奉上黄龙汤一钵,世尊当送汝金身罗汉一尊!哈哈哈!”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石慧被僧暹着人打得半死撵出山门外,还被泼了一身的黄龙汤。

僧暹放声说石慧疯癫,在寺内口出秽言污蔑佛祖、羞辱同修,故受刑罚。真真可笑啊,沙门都统打死人亦不偿命,却费心罗织罪名!

初冬,紫陌红尘的京都贵里,经历九死一生西行路的大德法师,被打得遍体鳞伤、命悬一线!铜驼御道旁,尽是伽蓝尼寺、巍巍浮屠,善男信女、缭绕香火,可人人掩鼻避走,无人敢给石慧一口热汤喝、一件破衣盖,石慧硬是在寒雾浸身的街头冻了一整日!

当晚,听说是法云寺的胡僧偷偷将石慧背走,至今生死不知……

小沙弥最终也未能活命,带着遍体鳞伤,在佛堂之中往生去了……

乞佛,记得当初给小沙弥起法名时,佛勃勃一心想要个汉化的法号,宋云笑着想了想,“不若与我一样,以姓为名,乞佛,此名亦颇有佛缘呢。”佛勃勃当即乐不可支:“乞佛,好好!就依大长老!若祖爷爷护佑,阿家小儿得道,全赖名姓天成哩!”

京师红风灾后,佛勃勃家的破院墙倒屋倾,长女腿折,三女手断,尚在哺**的妻子和幼女遇难,佛勃勃亦不知所踪……

当年,自己鄙于老师惠深曳尾泥涂、改柯易节,包庇僧暹这种撅竖小人,不惜与惠深决裂,以寻求正信之法西行天竺,躲离京都的是非场。回京后,为了所谓的功成行满,再次推却都统之职,躲入翻经院不问僧团诸事只专心译经,如今,不仅连一个小沙弥都保护不了,连好友同修亦惨遭荼毒……

自己曾当着惠深的面,痛斥僧团道场正蜕变为浊恶众生的一坛龙汤,自己不也是共同熬煮这恶臭龙汤的一份子——耳闻目睹僧暹一掌障天,正道、正法、正信被涂炭,却惟作如是壁上观!嘴上言大道,实则不愿以一己之力改变道场风气……现在看来,从彼时到此时,自己一直是对现世的教门和精神的教门皆无用之人!

法会僧众散后,宋云仍于昭玄寺大殿前默默呆立。伏陀见老师神情悲伤低落,亦一脸乖觉地随在身后,噤声不语。

“可是——惠深门人?”

忽听背后有人发问,又听伏陀在旁小声提醒:“老法师佛陀扇多来也!”宋云赶忙回头,却见一位面色赤红、满腮虬髯的老僧徐步走来。光着头,一身未加染色的素麻单僧袍,一双芒鞵,衬得老者一派仙风道骨,也更显出他黑眼浓眉、隆鼻方唇,五官鲜明的如同石刻刀削一般——正是梵僧佛陀扇多。

当年名噪京师的三位译经梵僧中,师祖勒那摩提最早仙去,菩提流支安稳坐镇于永宁寺,佛陀扇多于宋云西行前离开永宁寺,长居京郊的白马寺修行,不与僧团派别纠葛。伏陀来翻经院前修行的伽蓝正是白马寺,所以认得老法师。

“师叔祖,一向安好!”宋云赶紧躬迎向前,合十问讯。

佛陀扇多合十还礼,“吾于门前见一云母车架,威风赫赫,便知必是汝——惠深门人。”

宋云的乘车确已不再是当年佛勃勃所驱的老牛的平顶安车了。《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译出后,胡太后特赐了宋云一辆四牛云母香车及仪仗,宋云推辞不却,只得领受。因嫌招摇,平时尽量不乘,今日随驾来昭玄寺却必得有此排场。听佛陀扇多语带讥诮,宋云有意纠正,“不敢妄称惠深门人,恐污——他人声名。”

佛陀扇多却对此充耳不闻,“汝师虽为吾之后辈,然年长于我,我亦不以晚辈待之。灭度前,曾与吾论道。”

这位梵僧当年便以华言流利闻名,说话时虽有个别吐词略带有异域口音,命辞遣意却无不精当。虽然佛陀扇多来意不明,又语气刻薄,但毕竟是前辈高僧,宋云只得强作笑脸。“师叔祖精通修多罗、毗奈耶、阿毗达摩,乃今声名赫赫之三藏师也,先都统亦为四分律开宗,汝二人论道,定能抛砖引玉、慧光开启。”

“无!乃论家长里短!”佛陀扇多冷眼瞟了瞟宋云,话中有话的说道:“汝师一生,可谓如蚕作茧、自缠缠他,然无可奈何——”他踱着步,轻轻摇头,似乎有所感喟。宋云心情烦乱,忍不住回嘴:“惟作如是观也!”

佛陀扇多倏地转过石刻刀削的金刚脸,黑漆漆的眸子瞪着宋云,“汝师以汝为傲!”他丢下话头,甩开大步走向殿后的竹园。

宋云一怔,“师叔祖!云愚钝!”忙命伏陀在殿前等候,自己跟随佛陀扇多步入竹园。

眼前的竹园,叶残枝折,落叶满地。风灾之后,京师各处满眼所见竟是狼藉。昭玄寺内,僧众忙于房屋墙垣修补,哪里顾得上整理园林。但竹子虽然纤细柔软,心为中空,却向来抗风。除了竹林边上几支独竹被风折断,那些密密匝匝生长成一片的,依然苍翠挺拔。虽然猛的一看,枝叶零落,十分萧瑟,但细察起来,整片竹林的损毁并不十分严重。

这片竹林,是老师惠深入主昭玄寺后亲手所植,并以佛陀修行的竹林精舍之意,题名“竹舍”。

当年,惠深常携宋云在此讲学散步,并在此写成《四分律略疏》。那时,自己一心向学,老师一心授业,师徒情谊无间,毫无罅隙……西行前,自己与法力在竹园雨谈,法力“若果—果——成行,吾——吾愿前往!”的慷慨之语犹在耳边……如今,“竹舍”二字墨宝犹在,然竹林凋落,物是人非,回想起来,竟是无限的伤感。

“萧萧老杆疏,新竹渐引风。扶疏多透日,寥落未成丛!”佛陀扇多大约也颇有感慨,驻足吟咏毕,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之后,他并不理会宋云,只顾弯身在地上挑选折断的竹枝。选中了一根,撇去残枝,拄着走起来。走了几圈后,似乎觉得颇为衬手了,这才回身,一脸鄙夷地瞪着宋云:“汝非愚钝!汝乃知觉之人,不然何以乘安车?!何以穿紫衣?!何以号称‘国师’?!须知声名无非当空一声惊雷,荣宠无非终将褴褛之紫衣!”

宋云虽不解佛陀扇多因何突然间如此恼怒,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满脸愧色。这身紫衣对他而言,确实既是恩荣、也是羁绊,如今被这位老前辈一语中的,心中突然像是被响槌重敲了一下。“紫衣、缁衣,谓我即是一名耳,望师叔祖训诫——”他恭恭敬敬地说。

“训诫?”佛陀扇多浓眉一挑,丢给他一个凌厉的白眼。“吾安得训汝?汝不敢称惠深门人,我如何敢称汝之师叔祖?!”

“师叔祖勿恼,”宋云双膝跪倒,俯首在地。“云虽不解,然必有所失之处,怎奈不知其源,如堕云雾,还望师叔祖责告,为云发蒙解惑。”

虽已秋风萧瑟,佛陀扇多仍然打赤脚穿着芒鞵,脚趾黝黑肮脏,指盖却白的出奇。这双芒鞵在宋云面前驻足好一会儿,才听见其主人忿忿然道:“汝既言责告,吾便问汝——汝嘲尔师‘唯作如是观’,然汝师如何不知?今僧团崇功业作为,懂佛道者多,行佛道者少,说佛理者多,通佛理者少,法门执于支派,自为邪见所困。枝繁叶茂源于一根,分流支派缘于一佛。无论从何路,皆须修通藏之路,若行者不见自性,迷于道也,乃堕外道,不能见佛,真心者,法法皆为佛法,妄心者,佛法亦为世间法……”

他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挥舞着竹杖,时而击地,时而敲竹,小刀似的竹叶在宋云四周片片纷飞。“此种种,汝师如何不知?!”

“然汝师身处高位,明知僧团龙蛇混杂,怎奈聚沙成塔,无力回天,惟如蚕作茧、自缠缠他,此乃汝师之不幸,此乃汝师之业缘!”

“然汝师为免汝步其后尘,自愿斩断师徒情分,望汝不为分流支派所困,不为僧职官名所累,荐汝西行,冀望汝修学有成!汝师如何不知?!”

佛陀扇多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愤,一双黑白分明的铜铃眼叱咤圆睁,面皮紫涨,铁锈色的虬髯扎煞着,手握竹杖,身披残叶,活脱脱一个在世的西方天王毗留博叉。

宋云仿佛重回少年时代,身为在大德驾前受教的小沙弥,听那字字句句敲击心田,只觉得战战兢兢,脑海中却一片惘然。

“汝师有负天下僧团,然唯不负汝!”佛陀扇多愤然的语调中渗入一丝悲戚。

最后一杖,佛陀扇多毫不留情的敲在了宋云身上。宋云顿时觉得右肩至后背处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皮肉有种爆裂开的痛感,他忍着颤抖,更低地伏下了身子。“请师叔祖训诫……”

佛陀扇多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终于解了气,丢下宋云,拄着竹杖,踏着枯叶,兀自“腾腾腾”地快步离去了。

汝师如何不知……汝师如何不知……汝师如何不知……佛陀扇多雷鸣般的声音犹自在空寂的竹林内回荡。

一阵莫名之风袭来。最初,只卷起几片残叶打转。渐渐地,旋转范围愈来愈大、愈来愈大,遍地竹刀盘旋。刀光剑影之中,整片竹林都随之瑟瑟呜咽起来,将佛陀扇多的余音掩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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