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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瀚海石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5/15 15:45:30 “大和尚!云阇梨!慧等了一年也!” 眼前改名石盘陀的胡僧一开口,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揶揄口吻,宋云的心似乎顿时间轻松了。但细看他的面目,又满心酸楚,石慧应刚满四十,却已鸠面皓形,完全改了昔年模样——眉弓高耸,颧骨峭立,更显得两腮塌陷,脸上到处是棱棱角角,硌的人眼睛生疼。 察觉到宋云的目光,石慧不好意思地搔了搔白茬茬的短发,“烂头陀一个,路遇,大和尚恐不识慧!”说完,像以前那样,仰头大笑起来。他的牙齿缺失了几颗,牙床干瘪……少了那口整齐的白牙,往昔记忆中尘世无扰、温暖人心的灿烂笑容,显得残缺零落,变为苦涩的滑稽相。 这七、八年间,石慧有着怎样困顿煎熬的经历,不难想象;而从年初到年末,从年号武泰到年号建义,从胡兵入城、翻经院遭劫到河阴之变,从得知石慧下落请妙智转告不日拜访,到妙智惨死、今日与石慧终得相见,这大半年间的沧桑变故,更令人不胜唏嘘、恍若隔世…… “太久,”宋云强忍心酸,握住石慧的手,“皆变矣……” 石慧眯起眼睛向上端视着宋云,毗卢帽、满脸如同锋刃的皱纹、驼背弓腰的体态、少了华饰的紫衣,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像是要把宋云的样子刻入眼中似得——“大和尚未变!”他以下结论的口吻判定道。 “恐是此身紫衣未变罢……”宋云摊开双手,苦笑自嘲。 “大和尚未变!”石慧再次笃定地说。他的神色郑重,语气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说完,像是不容宋云质疑,直接指向对面的坐榻,语带歉疚道:“大和尚,快请坐!” 但他并未起身相让,只向前欠了欠身。从宋云进入僧寮,石慧便一直稳坐于榻上未动,宋云虽感意外,也并未在意。此时费劲的扶着腿,在石慧对面那张权作坐榻的破竹席上跪坐下来。一触到冰冷彻骨的硬席,双腿关节立刻隐隐作痛。 这是一间只有四张竹席大小的僧寮,几无陈设,显得颇为空荡。四壁、地面,到处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油黑的破几,两个暗褐的破箧,污暗的铺盖堆放在墙角,透出酸腐的气味。自然,也没有生火盆,石慧也仍是一身褴褛单薄的扫粪衣。 矮几上摊着几张粗纸,宋云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字,“抄经么——”便习惯性俯身去看。 石慧忙用污脏的袍袖捂上,模样局促。宋云颇觉尴尬,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石慧见状,面露窘态,搓着手解释:“狼藉者,大和尚见笑……嘶……”他的手指生着冻疮,搓手时触到了伤口,忍不住皱眉嘘气。 宋云突然想起,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囊,递过去。“白堕春醪!”石慧一见,眼睛里顿时放出异彩。 “刘家遭劫,”宋云歉疚的摇摇头。“别家酒坊沽得。”石慧朗声一笑,“天下水出一源,酒亦然!”他立时打开酒囊,贪婪地嗅着酒香,却没有喝。半晌,抬眼看着宋云:“难为大和尚,为我破戒行——” 宋云一把抓过酒囊,仰脖“咕咚”地灌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辛辣之气彻入肺腑,胸中像有热火燃着,递还给一脸错愕的石慧,“何谓戒!何谓破!” 石慧接过酒囊,却只珍爱的抿了一小口,砸着嘴慢慢品味着。宋云见他伤感,有意调笑:“此元方非元方,更惜无季方,不知那支摩伽可曾赴约而来?” “盘陀非石慧,何况元方与季方?”石慧默默擦拭了一下眼角。他似乎不愿提起西行往事,绕过这个话题,笑问:“大和尚,译事顺乎?” “唉,”宋云长叹一声,“心灰意懒,不知能续终否……”只有在石慧面前,宋云能完全放下毗卢帽的负重、紫袍的浮华。 石慧手抚胸口,露出熟悉的一笑,“我本求心不求佛……”宋云接口,“只因心心心是佛!”说完,两人相视大笑起来,直笑得四只眼睛都溢出了泪。 宋云心中顿时充满温暖。无论身处何种境遇,不论是石慧还是石盘陀,眼前的这个胡僧身上,始终有种直入人心的温暖力量。西行之路,正是有此人相陪,自己才得以摆脱六欲七情的樊篱,心意专纯,达成圆满啊。 往事今事,明明灭灭,不过生之瞬间;前世来世,孽缘恶果,又有因果几何。生死寿夭,福祸旦夕,富贵贫穷,苦乐得失,战争王难,聚合离乱,刀光血影,杀戮**,是乱世际遇,是尘世业障,是六道轮回,是生死无间,是贪、嗔、痴,原本都是无常;千言万语,何须言语,索性一起闭目禅坐…… 窗外,天空阴霾,如双唇紧锁的石佛,没有一丝晴的缝隙。阴森的凉气透及全身,渗入骨缝。宋云浑身关节都开始作痛起来,手指、手腕、膝盖、脚踝,处处痛痒难忍。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身体,见石慧依旧定如佛像,不禁暗暗心动,自己禅坐的功夫竟不敌他么? “达摩灭寂矣……”宋云打破定境。 乱世中,地论南北两派之间的纷争仍在继续,对达摩的怨怼也未平息。有传闻说,达摩遇毒而逝,乃北派菩提流支指使门人所为。个人、派别的私怨,何尝不是导致天下恨意滋生、戾气日盛的因果…… 菩提流支仍在永宁寺译经,耄耋高龄,被当今天子尊为神仙;僧暹仍任天下僧都统兼永宁寺主,前日还陪同天子元子攸登上永宁浮屠为国祈福。当时铃铎齐响、钟罄齐鸣,许久未闻此纶音的京都人仰望浮屠,含泪叩拜,与天子共同祷祝国家太平康宁。 “唔……”石慧懵懂的睁开眼睛,含混应道。“既见大和尚,吾心愿已了,亦将去矣……” “去矣?何去?”宋云满心疑惑。 石慧眼神涣散,显然还未归元,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去。”这两个字他说得十分清晰。 “西去?”宋云不解的重复道,反应过来,惊得几乎直立起身,“西去!” 石慧点头,随之更低地垂下了头。“京师,虽浮屠林立,学法兴盛,贵为千佛之都,而屡结恶果,便是佛陀在世,面对现世之无常、之必灭、之死缘,亦能不执著、不妄想?何谓永脱生死轮回?何谓永久之喜乐?寂静不起妄念,可脱生死轮回?可得极乐须弥?传扬如此高深莫测、遥不可及之佛法,岂不令无知无识众生,为之起惑造业,盘陀无力顿悟……” 他无力地诉说着无力的因由,接连发出茫然的诘问,拖曳着听者同陷入思绪的泥潭之中。他虽改口自称盘陀,但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愿接受他人劝解的执拗,更甚往昔的石慧。 得失、苦乐、称讥、毁誉,此世俗八法,大和尚都能不放于心,一律均等对待乎?昔年石慧脸上促狭的表情,石慧铿然的语调……往事历历在目,宋云缓缓念道:“若能除魔王,吾愿落魔道!” 羞惭立时涌上石慧枯槁的面容,在他发绀的面颊上添了一抹残忍的晕色。“盘陀以为,出家人若不能解救众民于苦厄,何谓出家!而吾连一小沙弥尚不能保……”他结巴着,竭力辩解。 “慧!”宋云以长者的姿态厉声呵斥:“佛陀曰,吾不能救万民于苦海中,不能助其洗除罪孽,不能助其抵挡祸乱,然能为其指点明路,使其向善止恶!方知有今生之因,必有来世之果——”他猛然顿住,因果?因果不能解答小胡女的疑问,又怎能挽回石慧的出离之心?因果难使自己除却心障、觉行圆满,又怎能自度度人、自觉觉他,使石慧心障祛除、觉行开悟? 石慧似乎未察觉到宋云的困顿,只一味诉说着自己的困顿:“遇魔杀魔,遇佛杀佛,盘陀曾以为了悟,其实可悲——我连何为佛何为魔皆不能知,又何知因果正信……”他的话语低软乏弱,陷入更深的无望。宋云的心也在他的无望中层层凹陷,如同洞开了一口无底的深井。近一年来,他的心境何尝不是如此——自小抛却凡世欲念,如一粒种子,穷尽一生追寻正信的土壤,却始终找不到着床之处,或许,佛法正信,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可依托的莲座…… “不瞒大和尚,盘陀几入魔道,大乘变乱,除魔斩佛,吾以为另有新义,然所见所闻,仍为猜忌、杀戮、怨怼……”宋云看不见石慧脸上的表情,他将头更深的埋在胸口。“倦矣!”他突然加快语速,抬起一张交织着愤懑与痛苦的脸,撒气似得嚷道:“走之!不如走之!” 北境动乱初,多地叛起,冀州大乘之变,震动朝野。沙门法庆原是冀州武邑郡阜城的一名下等扫地僧奴,乘乱联合一众僧祗户、佛图户及平民贱口造反,自称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纠集叛僧五万余众称“大乘军”,以“新佛出世,除去众魔”为旗号,杀寺主、斩大德、烧寺院、焚经像,在煮枣城大败州军,斩太守,围攻勃海克郡城。当时,少帝元诩命尔朱荣平叛,尔朱联合冀州清河大族的家军一面招降、一面围剿,月余间,将匪首尽数屠灭,并在各地搜杀余众。 此情,其实得知石慧消息那天,宋云已听妙智说起。他说石慧在永明寺已借住一段时日,因模样大变,法名已改,不敢贸认,多方试探才知——石慧改名盘陀一是怕僧暹报复,二是曾参与大乘军,恐遭通缉…… 当时宋云虽感吃惊,不过以他对石慧的了解,只是感慨石慧心魔太重、执念太深,竟以非常手段寻求正解,并非真入了魔道,参与杀戮。宋云确信,自己定能以同修之谊劝说石慧。所以此次见面,他已做好万全准备,并打点好宫中人事,想到这里,当即打起精神,热切地说:“慧,新帝初立,宫禁松懈,译事亦须君之助,请随我入宫,此法既可保汝……” 不待宋云把话说完,石慧已一挥褴褛袍袖,“不!”他断然拒绝道。刚才,他的眼神一直回避与宋云的眼神交接,此时却完全坦然的看着他,眼神笃定:“大和尚,宫阙,非吾能住,盘陀乃行脚僧!”说完,又往墙角的阴暗处一指,改用西胡粟特语急切地说:“这是我的向导兼同行者,婆罗门——” 房间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却亮闪闪的。看来,石慧早已确定此行,自己既无力挽救他垂危的信念,更无力挽留他,不,应该说,他原本就有坚定的信念、原本就有远行的心愿,在永明寺等自己这大半年,不过是想当面辞别罢了…… 宋云望着因激动反而显得年轻了许多的石慧,心底的深井愈发层层坍陷、坍陷,整个人也像犯了眩晕症似得,头顶发麻、脑门发木……他茫然转向石慧所指之处,长期在油灯下熬夜译经,眼睛眍䁖流泪,视力下降的厉害,仔细辨认半天,才看见在槅门阴影处有个衣服与皮肤同样黝黑的胡僧,正安然禅坐。 婆罗门回望了一下宋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或许宋云心里刚经历了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只觉得那短短一瞥中,带着一股别样的寒意,像是一阵凛冽的北风。 “婆罗门,天竺何国来?”他木然地随口问道。不少来华梵僧都自称婆罗门,以佛陀种姓自居,沽名钓誉者不在少数。这位婆罗门明显不像梵僧,皮肤虽黝黑,但细眉长目、阔脸凸额,五官更似北地蛮胡。 那胡僧眼未抬、身未动,依然闭目坐定。 “大和尚,犹记阿育王塔乎?”石慧突然发问。 阿育王塔?西行路上,乌苌国有座无名伽蓝,内有一座黑阿育王浮屠,三尺之高,所用材质非金、非玉、非石、非铜,当时宋云和石慧细细辨认了半天不得解。借阿育王岔开话题,石慧啊,这婆罗门就算同为冀州犯僧,难道怕我会…… 宋云没答话,心底的疑问和不满,倒是没遮掩,全挂在了脸上。 石慧一脸赧然,“大和尚,勿怪,”他诚恳的低声道。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样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笨拙而不由分说的塞入宋云手里:“翰海石!碛北有铁山,夜火光,昼氤氲,人曰天火。蛮夷取石锻铁,其器坚韧。阿育王塔,乃铁石镌成!婆罗门曰,亦称瀚海石!” “此……”宋云措手不及,“请必受……必受之!”石慧却死死地抱住他的手,身子几乎从矮几上扑过去。“慧一直记得大和尚早年之语,”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以宋云的口气复述:“‘初传佛法于穹庐,播下信善之种者,乃中国比丘。穹庐之地,蛮夷之民,初民之心,若使其广布释迦之信,必无之争!’” 宋云无法再推让了,因为石慧接下来的言辞让他更加震惊:“我将往蛮夷之地,传布般若!”不是西行天竺佛国,而是西去蛮夷之地……宋云目瞪口呆,眩晕感顿时消失无踪——石慧啊石慧,这个胡儿,总是出人意料啊! 石慧掂起酒囊,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神情满足地看着宋云。仿佛把那块沉甸甸的黑石强塞给宋云后,他的身体和思想都轻快了。 西行时,石慧便十分留意其他通往天竺的旅道,常向支摩伽问询。支摩伽也不谦让,自夸对所有通往七河流域的道路都了如指掌。他说在蛮荒高原崇山深林、急流戈壁之间,也有一条西行之路,这条旅道没有标识、没有驿站、没有城郭,金、白两山并列,其间是黑、白突厥马贼迁徙不定的行营。黑突厥黑发黑目、白突厥金发蓝目,两族世代通婚,以其兜鍪的形状为名,共称突厥。金山产金、白山产铁,两突厥臣服于柔然为煅奴。因能自给自足,部族较少与外界往来,较之柔然、高车,他们是更为原始、更为悍野不羁、更为不通教化的蛮夷。除了丝绸和牲畜,黄金和白铁是这条商路上主要的交易品,但只有最老道向导和商队,才敢冒险走这条草原路,与其交易。 “不过,他们也会和商队贸易,并保护指定的商队通过治下领地,”支摩伽做出一副深知底细的夸张表情。“这种保护有时有效,有时不然,因为马贼之间永远在厮杀,没有人总能猜对厮杀的结果!总之,不要舍不得你的金子,富贵和尊敬,金子买得到,性命和欢笑,金子买不到!沙漠路有飓风、高温和干渴,但马贼的马跑得比飓风快,马刀比高温凶残,干渴的嘴喜欢嗜血!但有一个人例外,”他换上间杂着愤恨和羡慕的口吻,“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金子,金子能打动马贼的心,能打动菩萨的心——哦,不,粟特人总是信仰琐罗亚斯德的,信仰太阳和火,此人死后定能以金子为柴,燃起金火焰、进入金圣殿!” “不管是菩萨还是火神,都得有足够多的金子!金子!马贼崇拜金子!”支摩伽喝完酒必定胡言乱语,僧众多数懒理他的醉话,只有石慧听得津津有味。“突厥马贼可有信仰?”石慧问,支摩伽向来自诩出身高贵,对漠北蛮胡十分鄙夷,听后一耸肩:“他们没有见识过文明,他们只信仰看得见的万物,天、地、山、水,还有萨满。” 当时,自己对支摩伽所述心有感慨,无意说了“初传佛法于穹庐,播下信善之种者,乃中国比丘。穹庐之地,蛮夷之民,初民之心,若使其广布释迦之信,必无之争”之语,没想到石慧一直牢记,并真的将去这片未开化蛮荒之地弘法! 宋云看着掌心的黑石,不能再说、再应一句了。初见面时,石慧低眉耷目的样子似乎早有预谋,此刻石慧脸上闪现的灼灼光彩,令人难以目视。 告辞时,石慧依然没有起身送行,那婆罗门闭目端坐,依旧无动于衷。 “大和尚,共行乎?共行乎!”身后,石慧喊道。天地空旷,似有回响,使那声音里有种别样的苍凉意味。 廊下,宋云停住脚步,没回头,也没作答。天地,空空茫茫的一片落白。近处的殿堂、僧寮、浮屠,远处的邙山、伊阙,通体缟服。雪花悠然,从天道寂然处不停地飘旋而下,无思、无虑、无恐怖,无知、无识、无挂碍,将乱世掩于雪幕之下。 “共行乎?共行乎!” 宋云握紧那块黑石,踏入雪中,决绝而去。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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