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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吾愿前往!”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11/8 11:56:22 多年来,对于崔浩之狱的因果,宋云有着自己的思绎,但一直深埋于心底,从为与人辩章说道。便是平日与阿舅崔光谈今论古时,也从未提及过这个话题。毕竟惨痛前情,是所有崔氏后裔的心头之讳。 而今日,这个寒门儒生出身的法力,却一语道破自己心底之言,而且见识深透,不仅完全契合自己的所思所想,更以此直指现世佛法滥斛之殇!谈言微中,此番言论,不仅令宋云感到震惊,更触发了他心底之思。今日能得与此人竹林一谈,何其有幸!也算是得遇知己,深相砥砺也! 宋云一直认为,太武帝灭佛,表面上是听信了崔浩的妄言、依从了道法所致,其实和今日朝廷权臣士人反佛的原因并无二致——寺庙不断增多,青壮为逃避赋税进入寺院,僧侣不负担徭役赋税;大寺主手握大量田产、财帛和人口,又口称不臣天子、不事朝臣,不受国法制度约束。 人数广众的僧团,对当权者的统治绝对是个潜在的威胁!适龄男子不服兵役、不参与农耕,又怎能保证国家的太平安稳?怎能实现太武世祖一统天下的雄心呢? 就算是崔浩妄言,下《灭佛法诏》的到底是太武皇帝而非崔浩。太武帝自灭佛之前,便多次下达过弹压沙门的诏令,太平真君七年的废佛法难,只是太武帝早晚必行之事! 而崔浩在朝中为官半载,自持才略,专制朝权,曾自言: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崔浩的天道果报,在于他本人内在的天性、本性和德性所招致的忌妒谮毁,并非时境所致的祸福荣辱。 崔浩之死有因果,但根由不在灭佛,在于他的汉士族身份!在于他所倡导的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汉化政策!在于他对所出仕的胡人朝廷忠诚而又鄙夷、渴望借其扬名立万、而又希望改变其执政本质的矛盾心态! 那是大魏初年,正值拓跋鲜卑初平北方,崔浩崇郡姓、崇士族,贬国姓、贬胡族,倡导汉化,反对和南朝为敌,这样的主张自然引来鲜卑宗王勋贵的不满和忿恨!崔浩晚年负责修订国史时,又不避忌讳,直抒其原,暴扬拓拔先帝愚昧冥顽、同族杀戮、屠灭汉族、荒**乱的史实。这次不用宗王权贵们从旁谗言,直接招致太武帝本人的疑忌! 拓跋在北方的统治逐渐稳固,对世祖而言,佛教不再是笼络中原人心的善教,而是导致赋税减少、国库空虚、边防空缺的罪魁;士族领袖崔浩不再是开疆辟土的谋士、收服汉士族人心的功臣,而是朝中权贵积愤积怨的祸首了…… 法力一语中的:灭佛和杀崔浩,都是太武帝必行之事! 不过崔浩梦寐以求的区别士、庶这件事,却被杀四十年后得到了实现——高祖孝文皇帝迁都洛阳,“郡姓”被提升到和“国姓”同等的地位。拓跋改汉姓、着汉服、行汉礼,北方汉氏族的地位超过杂胡,汉士子得到前所未有的倚重,从语言、服饰、婚姻到礼教制度,汉化政策在魏国上下全面实行……鲜卑人所建立的异族政权单从外表上看,已与历朝历代汉政权无异。 因崔浩被诛而废除的史官一职,也于后世正式复置。现今崔姓门庭里另一位佼佼者——宋云的母舅崔光,也担任史官之职。 宋云心里承认,对于佛法的兴盛衰亡,老都统确实一语道破真机——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教门兴亡,在势者喜恶,教旨次之。老都统所坚持的——不惜背驰佛**理也要壮大教门本身的宗旨,从历史教训中看亦没有错。正如法力所说,老都统不过是承袭了魏国首任沙门都统昙曜的立教根本。 凉州僧昙曜,因是太子拓跋晃的老师,受其庇护,得以从太武灭佛的法难中死里逃生。被迫还俗后,昙曜依然道心坚固,贴身穿着法服,须臾不离。僧众流离失所的痛楚,使昙曜时刻思虑着如何以万全之策护持佛教永远流传,不致因一时的政治权力迫害而致经像法物荡然无存、僧众信徒无立锥之所。 文成帝在位时,昙曜盼来了复兴佛法的曙光。文成帝依准昙曜的奏请,下诏命各州郡重新造寺,允许百姓出家。以昭玄寺代替监福曹,设立以沙门都统为首的僧官制度,属下州、郡、县各设沙门曹,职务均由僧人担任。沙门都统作为佛教教首,由朝廷直接任命,掌管国家僧务。 尊皇权、臣天子、事朝臣,是昙曜作为魏国第一任沙门都统确立首要道法。同时,他也为昭玄寺争取到了独立的礼法特权和事权:自行决定低级僧官铨选、陟黜;管理寺院的经济往来和财产支配;监管众僧日常诵经、讲论、礼忏、斋会及住寺出游;戒罚触犯僧制的本国沙门及外国归化僧尼;量审督察各地佛寺的建造、制式及规模等。 昙曜还以凶岁赈济为由,获准将青州俘虏及百姓中能每年上交六十斛谷物给僧曹者作为僧祇户,上交的谷物称为僧祇粟,拨归沙门曹负责征收;又请将犯重罪的囚犯和官奴作为佛图户,供各寺院扫洒之役,兼为寺院种田交粟。 经昙曜的苦心筹划,自兴安年间起,僧祇户、粟和佛图户遍布于各州镇,几乎每座伽蓝寺院都有土地及依附的人户,彻底摆脱了以往僧众靠施舍度日的生活境况。 除此之外,昙曜的头等功绩,当属在平城凿窟雕佛的伟大工程。此项工程历时三十三年,在平城武洲塞凿山开窟五所,每窟建大佛一尊。佛像凿石开山,因崖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高者七十尺,次者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而佛像的样貌身形分别仿照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帝的模样雕刻而成。昙曜以皇帝为如来法身、教权与皇权合一的用意,得到文成帝的认同,佛教在经历末日浩劫后才终又在魏国重兴。 灭佛杀僧的太武帝也以如来法身塑像,身披千佛袈裟,寓意当年坑杀的千众佛门子弟已殉道往生。佛像面部兼具人像、佛像的姿容,神情既傲慢又谦逊、既冷漠又悲悯,左手拊膺抚胸,右手悔悟下垂,似在表示对往日持傲灭佛的自省礼忏。 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因忏悔早年征伐暴虐而晚年持戒礼佛,赢得了因果善名。太武帝生前并未悔忏灭佛,昙曜却使其死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凿窟雕佛、法相永固的理想中通达了佛法的真识。 昙曜复兴佛法之功至钜,尤其迁都洛阳之后,国内伽蓝尼寺和僧团人数迅速达至鼎峰。世祖之后的魏国诸帝无不信仰浮屠之学,迎像、度僧、立寺、设斋、起塔,在宫中建寺习禅,在民间倡导佛**学,广作佛事。当朝皇太后尤其崇佛,敕建永宁寺后,仍不惜府库空虚,靡费巨资在龙门、伊阙口开凿石窟,劳役不绝,出家的猥滥亦前所未有。 “当朝诸帝出身蛮夷,正朔执念挥之不去,于此西来之法,之信多出于利。帝王好时,以佛法为胡法,借以服众;王者恶时,以佛法为胡法,屏除以示其正朔。王好时佛法善,王恶时佛法恶。若一味奉迎帝王之好,一味附会俗世浅识,尊天子为佛,假权势之威求佛戒得守,终使**悖理原旨,求生顿悟之菩提,变为生死福报之迷阵。处颠者必危、势丰者必亏,今僧俗反目,便为印证!” 压抑心底多年的郁闷憋屈,宋云早已将交浅言深、忌讳之禁抛诸在脑后,只顾将心中块垒一吐为快。 听宋云直指现世的施政之策,法力显然因这个话题略为犹豫了一下。“是也!”随后,他轻轻点头。 “外见僧以帝佞佛而享荣贵,实于附势,不能抽离,或立或罢、或能或扶,在王之好恶,佛法失教化民之本也,必如一片随风摇动之叶,只凭风裁制……然不可传法,又言何智慧与正信?”他的语气转变,目光中既有无奈,又有包容。 “无论如何,存于世、传于民为首者。‘守得佛道场,方保自身修’——老都统历经世事,此前后因果必思量之,永宁寺之论,想必乃以此告诫你我。” 见法力的言语突然软弱,并有意护持老都统,宋云心头又不由得涌上一丝鄙夷:有谨徒之人,必有涸泽之蛇……他原地踱了几步,呵呵冷笑了两声:“所谓上谄帝王,下欺门人,以广纳僧祗户、佛图户者保伽蓝永固之益!然目前之事置于此,今僧之所为,已渐失昙曜之初心——僧不守戒,寺主、院主坐拥田园,骄横跋扈,无内典外法,既失世法,亦破佛戒!而——” 宋云忍了忍,到底没说出“惠深”二字,“恐亦自陷其中,难以蝉脱浊秽!” 的确,就算通达了事态的前因,宋云仍然无法接受后果。虽然前因惨痛,但因由实在太卑微、太低贱、太下作!佛法作为拯救禁锢于苦海众生的唯一法门,如果依靠迎合附会的土壤才能根植生长,如果依靠恶行多端、阿谀奉上的弟子才能传播,它结出的果实又怎能甘美!? 老都统真的没看到自己所领导的教团正在变质、腐坏?真的没闻到那如沤烂的龙汤一般令人窒息的恶臭么?还是有意闭目塞听呢?! “是故,于教派而言,僧暹固不思学,夤缘投,不择手段,趋奉阿附,虽为真小人,则为释迦道场力争稳固之位、大化之利,故其方为坚贞之教门护法!”对于僧暹,宋云便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了。说完一甩袍袖,独自踏着满地的腐枝烂叶往竹林深处踱去。 但他心中的愤懑未息,好似扑闪明灭的火苗,又忍不住踢着脚下的枯枝,忿然自嘲:“正如僧暹所讥,若无赫赫之阀与朝之贵戚,吾岂可轻得老都统之爱?若无清河王之引荐,吾如何得见皇太后之青眼?吾虽勤思,重义理之学,耻于声闻利养,而又何曾离此俗道?以此言上看,我又何尝非一僧暹哉!” “昭昭——玄统,”法力跟了过来,依然一脸的宽和微笑。“百姓出家为僧者,多不为修学,只为逃避调役,不为净行息心,只为现世安稳,不览经**理,只求当世缘报。” “你我修行,一为自解,二为万民,然此二说,相与有隙。求己之解,不过心有所依,笑对生死。欲顾天下人,自必陷泥淖,此不可两全也。佛法深义,我等日日研学,犹拙痴,尚难悉究。俗人俗僧,惟功德与福报者,更难正信。欲令佛法与世法相洽,实为难事也,不若善修其身罢。” 他的言辞诚恳,字字句句不为争辩,只为宋云开解。宋云虽对他这番儒生论调依然不屑——不能治国平天下,便安于一隅、逃避世事、独善其身,可一时却无力辩驳。是啊,自己虽有矫正时弊之心,不也只能对着竹林叹息牢骚么? 说实话,平日里宋云从未将这个结巴文弱的文书僧瞧上眼过。永宁寺之辩,法力的无畏已令他诧异,眼下自己几番言词里带刺,法力仍不急不恼,更令他感到惭愧。自己若是得理,必定刻薄,口舌挞伐。法力的见地思修不在自己之下,却宅心仁厚,既就事说理,又顾及他人,言语慰藉,这样的修行者,才是真佛徒、真君子啊! 自己虽为佛弟子,可这心性,比之法力,却是太急躁狭薄了些啊…… 疏枝密叶的竹林上空,雨密织如丝。千滴万滴,在叶片上汇集成晶莹的雨珠,顺着竹叶和竹节滑落入地,消失无踪。被雨滋润已久的大地深处,散发出泥土滋养生息的母性气息。 不知是因法力的笑容宽和,还是雨丝清润沁入心脾,宋云满腔的火气渐熄,对老都统那股赌气的恨意一时间也消散了许多。两人继续踏着湿软蒙茸的林间小径,漫步往前。 在一处竹丛前,二人发现几株破土而出的笋芽。暗褐色的幼芽顶破尘泥腐叶,露出颇不起眼的一点小笋尖,触之坚硬刺手,若不加砍伐,这些执拗的笋芽年内便会迅速长为挺立的新竹。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法力望着新笋发出轻叹。宋云不假思索:“若法能生,必非常故。诸非常者,必不遍故!”法力目露赞许,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驱除了心结,宋云更觉得这位年长的同修身上,有种令人可信而温暖的感觉,很像自己做小沙弥时的师父愿行……“维那,可知前辈同修西行之事?”他忍不住抛出邀约之愿。 法力应声反问:“昭昭——玄统,汝汝——可知,前辈辈——高僧之中,吾心最服者谁?”问完,仿佛颇为自己的孩子气感到不好意思,脸庞竟微微发红。“咳咳!”他拂去光头上的雨雾,结结巴巴的自问自答:“晋晋——僧,法法——显显——也!” “哦——!”宋云心中惊喜,“晋僧法显,其果为上师真人也!上师慨汉地律藏舛缺,誓志寻求,以花甲之龄西行,结巡礼团十一人,历一十五年,千辛万苦,方孑身返国,年七十八矣。归国译经传法,又作《佛国记》以示后人。” 法力笑着点头执手,露出一脸的崇敬:“上师曰:‘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险,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此言何等慷慨!” 宋云亦执手合十,趁势追问:“今朝廷欲遣僧使西行,往天竺求经学法,此行迢迢,必有千般辛苦、万种磨难,法力维那,汝可愿前往?” “可可——真?”法力的眼睛忽地一亮,好似雨滴在微光中反射出的轻盈水光。“若果果——成行,吾吾——吾愿前往!”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便慨然应允。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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