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景颜色:
- √白√灰√蓝√黄√红√绿
- 字体大小:小中大
- ← →实现上下章节查看,鼠标右键激活快捷菜单
二十九、夜访王子坊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11/8 11:56:23 “梆——梆!”、“梆——梆!”更声清脆,敲击着王子坊寂静的夜色。 车行到王府别墅门前,仍黑灯瞎火,一片寂静。待车马停好,即刻有几人打了灯笼出来迎候,看模样并非执事黄门,只是府中年长的管事。管事并不多言,只殷切地将宋云迎入府中。从他们脸上的神色上便能看出,主人已等待多时了。 此时是正光元年的冬末时节,翻经院中的宋云突然接到四皇叔、清河王、太尉元怿的手书,请他务必往王子坊别墅一见。 宋云自入主翻经院以来,除几次寻访石慧,几乎足不出宫。初时,四皇叔也曾下贴约请,或邀对弈、或邀观花,宋云均婉拒。元怿渐知他心意,再未勉强。但今日这封手书却有些不同,二更时分、城郊别墅外宅,又连写了几个务必——四皇叔定有急切之事。 夜色清寒,灯笼照着幽暗的园中花石小径,残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吱的声响,管家一路将宋云引向后院而去。四周荫影重重,楼阁亭台依稀难辨,疏朗的树梢之上,弦月高悬静挂,一派天外之物的冷峻。 宋云于月影下隐约见前院复殿重房,一水的重檐歇山顶,后院的这座房屋外观却有些奇怪,影影绰绰下竟好似是圆形穹顶。待进了门,才发现屋内也完全是胡风胡饰——地上通铺着松青萎黄相间的立鸟纹罽毯,四壁满眼皆是氍毹绣垫、轻纱薄缦,织着五色鸟和者舌花,多以雀蓝为底或白底松绿联珠纹缘边。 壁上挂着的氍毹是一副异域春景图,只见上面织着繁花绿树、亭前溪水、山间小径,又有栩栩如生的飞鸟鱼虫点缀其间,加之屋内灯烛明亮,异香扑鼻,室内四角摆放着精巧的黄铜炭炉,暖气熏蒸,令人仿佛于暗黑寒冷的冬夜一步踏入风和日暖的春之花园。 元怿从上方一张鸟纹镂花金脚胡床上笑着起身相迎。他未戴冠帽,只用一枚包金象牙簪挽著发髻,周身裹着黑貂裘大氅,更显得长眉朗目、面色如玉。 “上师!劳烦上师夜来外宅,甚愧谢兮!”他以学生之态恭敬问候,又说了些客套话,这才请宋云在左面的一张柔软的褥垫上坐下。 食案上,摆放着各色时令鲜果,有本地名产鸡心黄柿、孟津梨,亦有盛产于江南的橘、柑、橙、柚。一盘从遥远西国贩卖而至的域外珍果石榴,个个有壮汉的拳头般大小。暗褐色的榴皮开绽,露出齐整透亮的鲜红榴子。 案下,风炉星火闪烁,其上放置着盛满滚水的莲纹金熟盂,里面温着一盅银质莲花纹酒壶。壶嘴处热气氤氲,散发出酒曲与木香、宫桂、杏仁等物混合后的馥郁之气,应是香桂药酒。 还好,这胡风胡饰的居室之中,没有摆放水晶瓶玻璃盏装的果酒,而是流行于洛阳宫室民间的药酒,让宋云不至于觉得自己进入了西域于阗国的王宫。 元怿将左右侍从全部遣下,亲自剥开一只黄灿灿的扁圆柑橘,将橘瓣一枚枚放入金漆食碟内,笑着递与宋云,“此乃夷陵新橘,今晨水贩方至,上师尝尝可好?” 橘香芬芳沁心,宋云拿起一瓣放入口中,只觉得果肉细嫩,果汁酸甜满口。从江南至江北,这样的上品佳果,亦是洛阳人夸豪斗富之物……抬头看主人元怿,见他在内宅不拘礼法,曲腿斜偎在一堆金线交织的含绶鸟纹旒苏锦褥上,面庞身形却看起来比先前又消瘦了许多,额上的细纹已成明显的印辙,两鬓发根处亦点点霜染,但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副高情逸态的风流模样。关切道:“殿下劳虑国事,亦须多爱惜身体!” “吁……不禁不由矣……”元怿手里揉着橘皮,不时放在鼻下若有所思的嗅闻着,似乎满腹心事。听宋云如此说,将揉碎的橘皮掷入金漱盂中,脸上挤出一丝强笑,语带愤懑:“上师不闻坊间语曰:‘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釐妇;胡马鸣珂者,莫非黄门之养息!’” “吾才蔽识浅,唯克尽厥职,尽瘁鞠躬,恒恐不称,然不能祸防未萌,致令朝中阉官当道,皇权不举,文武党争,军众横嚣……吾未尽臣职,愧见先皇兮!”房间内热气熏蒸,他却又往怀里掖了掖皮裘。 元怿与刘腾、元叉之间的权争,在朝中人尽皆知。刘腾病愈后愈发张扬,与新晋侍中的卫将军元叉关系密切,互为表里,多行揽权纳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进奉门户之事,实为朝政贪鄙滥斛之所出。朝士心知肚明,皆不与此二人争锋。 元怿总掌朝政,又受胡太后信重,偏涉危履险,锋芒所向,遇事依法割判,因选官用人之事,多次得罪了此二人。每次三人对峙,胡太后都工于趋避,依阿两可,既不言元怿断决有错,又有心偏袒阉臣妹婿,凡事不过但已,不复深究,反令元怿事事掣肘,刘腾、元叉更为肆无忌惮。 自己虽躲进小楼成一统,只一心译经,然毗邻宫室,纷纭尘世就在近旁,躲也躲不过……自冯翊君胡琼真雨夜造访以来,又半年过去,辇毂不至译殿、凤舆不临禅堂,太后和天子均未再驾临翻经院,而朝事也依然如故,沉痼自若。胡琼真也再未有消息,两人之间那场有始无终的信诺,倒颇像是一场功利的业果…… 宋云不想再与元怿就朝事深谈,简言安慰:“四皇叔忠心可鉴,天下人尽皆知。” “吁……!”元怿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显然满腹心事,一心只想对人倾吐为快:“天时运幸,得生贵门,遇以亲戚,少荷光宠,窃位列侯,荣曜当世,顾影惭形,流汗反侧……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若本色难,上师,吾每思及此,不禁愁肠九回矣!” 元怿眉头紧蹙,一脸愁云,宋云不忍他如此执迷,有意规劝:“衰弊则祸**兴,淳和则天下自治。殿下乃宗室股肱、海岱清士,非择地而蹈之人,自不忍见政庞土裂,风流俗败。政教平,仁爱洽,方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若嗜欲多,礼义废,必致君臣相欺,母子相疑,怨尤充胸,朝政歧路徘徊,民生坐于涂炭。” “国师佛眼禅心,尚忧虑国事,吾非昏昏默默之人,何尝不是?”元怿辩解。“吾既负先皇之托,又负朝帝之信,总司内外,忧责是任,朝政得失,义不容隐。况既为人臣,不求辅弼之勋,惟愿德泽施于方外、名声传于后世,然害起肘腋、蠹居棊处,吾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通!” 元怿是引用汉时大才、太史令张平子《四愁诗》之赋为自己开脱呢。凡人反躬自省尚且很难,又何况是眼前这位长于皇家、位居人臣的清河王、太尉公!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这位四皇叔从小自行其是惯了,对于逆耳之言自然也是“从吾所好”了…… 屋内熏香、果香、药酒的香味和炭火的热气浓重的交织在一起,令人胸闷脑胀。宋云有意转移话题,“闻北地灾荒,戎狄阻饥,命悬沟壑,西海蠕蠕王婆罗门意欲远走?” “确有此事。”元怿虽然对宋云突有此问有些讶异,但抛开自己的愁绪,神情立时显得轻松了许多。 他从温着药酒的凤柱斝内端起一盏玉斛,兀自优雅地轻呷了一小口,边欣赏着玉斛上的龙纹边说:“初亦按其爵号及资给所须,供粮米粟谷万石以耕种,赈杂畜以生息,然夷狄不善耕作,又遇灾年,幕北苦寒,婆罗门之妹尚嚈哒汗王为妃,此贼意欲西投嚈哒,怎料未出关隘,便为守军擒拿,现正押解来京,现令吐若奚泉阿那瓌总率蠕蠕部落,收离聚散。” “如此一来,阿那瓌岂不有做大之嫌?”宋云却难掩忧惧。 “哈哈!”元怿篾然一笑,撇嘴道:“蠕蠕国敝,北地亦连年灾荒,存活亦难,如何做大?自生自灭罢!”评判罢,他又从水晶盘中拿起一枚石榴,从绽裂处一掰为二,用修长的手指将榴子从榴衣上一粒粒轻轻剥落,任其在金漆食碟中堆起一盘晶莹的红玉,递与宋云。 宋云接过食碟,却无心品赏。元怿如此轻视北境蛮民,只怕防务亦有疏漏,心里忧虑,继续提醒:“蛮夷强悍,只怕困兽犹斗,铤而走险,况北境边隘,乃五方杂厝、风俗不纯之地,蛮夷在彼称大,恐生是非!” 元怿不为所动,慢悠悠地嚼着榴子,不时将籽儿吐入漱盂。“石榴,自前朝张骞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始于吾国种,栎阳今亦有名种,惜皆无西域国实甘果大,耐久放,此与南橘北枳为一理也……” 说着说着,视线转向宋云时,大约察觉到他神色不好,这位风流皇叔这才放下食碟,用丝帕擦擦手,笑着回转正色道:“上师勿忧,吐若奚泉东西数千里,南北亦千里,苦寒无水草,不可驻牧,乃形胜之地。戎锹禽兽若奸回反覆,意欲远走,不过为逋逃之寇,恐亡匿于此。如若涉险徒度流沙,则高车勍敌眈眈,二虏交斗,必有死伤,时北镇军参察动静,一举击溃,为安边保塞之胜策也。” 他的语气依然轻慢,对宋云的忧患并不以为然。宋云不禁想起当年凉州新任刺史元孚的漠北安边策,元怿从未到过边地,其安边保塞之计,依然基于元孚的建策。元孚现已调任回京一年了,其为元怿门下,此举应是元怿为掣肘党争所为……边境政事怠倦,纲纪不举,灾民纠集生事,却将经验丰富的边将调任回京…… “殿下,此恐事非久计,亦非和戎抚新柔远之长策也!蛮夷爱本重乡,他日若翻归旧巢,纠集余部,必残掠邑里,遗毒百姓。闻北地风霾旱灾,跨州连郡,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若蛮夷趁此南入……”忍了忍,宋云到底还是没忍住。 “信然。”元怿点点头,面上终于现出凝重之态。“非吾不思远策,然连年灾荒,各地开仓赈恤,府库日虚,司农仰屋,吾亦坐困愁城,实无力发粮赈济夷狄。况吾今不虑夷狄为乱,北镇军政,乃使人至忧也!自定鼎伊洛,边任益轻,唯底滞凡才,出为镇将,转相模习,专事聚敛,或有诸方奸吏,犯罪配边,为之指纵,过弄官府,政以贿立,莫能自改,州镇守宰,多非其人。然积习相沿,遂成定制,欲革心易行,并非朝夕之事……” 听他如此说,宋云顿时安心了许多,看来四皇叔对北境弊政并非不知啊,国事繁缛……国事?半柱香过去,两人竟一直在谈论国事!四皇叔半夜邀约,难不成也是有所谋——宋云眼中略露疑色,元怿便已敏感的察觉到,马上停住话头,脸上现出一丝惭色,眼神也有些躲闪起来,“今请上师面见,乃为小女之事——” 宋云不由一愣,元怿有一正妃、一姬妾,均出自汉名门世家,共生二男四女,都已年长封爵。长女元孟蕤封长安公主,嫁胡太后异母幼弟胡祥;次女元仲蒨封博陵公主,嫁汉名臣之后司马庆云;三女元季葱封颖阳县主,现任崇训宫二品女侍中,虽未出嫁,但已许配范阳卢家。这三位贵主,能有何事……? 元怿端起玉斛,将那半盅琥珀色的药酒一饮而尽,这才不自然地笑着解释:“非为孟蕤、仲蒨、季葱——上师,还记得粟特胡姬么?”见宋云依旧一脸茫然,他以西胡语提醒,“那日在浮云台对弈残局,我与老师说起,温须靡将其侄女送与我——” “哦……”宋云努力从记忆中搜寻,依稀记起浮云台上元怿受困**之语,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胡姬……已逝……”元怿说着已变了声,一副悲情难抑之态。 宋云这才恍然意识到,这间位于后院胡风胡饰的屋子,便是元怿专门为这位粟特胡姬修建的爱巢!可见其用情之深……这位天生多情种的亲王,爱博而情不专,贪恋五欲,此生注定难断痴毒啊! 半晌,元怿恢复了神色,突然向宋云俯身执手,恳请道:“其遗有一女,今年八岁,上师是我的依止师,也想请上师为这个孩子受菩萨戒——”说着未待宋云答应,他已转向内室轻唤:“白羽!白羽!” 一个单薄的身影应声从内室走了出来,飘飘然站在元怿和宋云面前。女孩通身西胡人的装扮:身穿白底绿纹含绶鸟锦左衽小袖袄,罩着枯褐色联珠毛锦夹衣,下穿同色裤褶和软皮小靴,头发未垂鬟分肖,而是梳成两根松散的大辫垂于胸前,发辫上各绑着一串打着旒苏的联珠鸟纹绶带,分别嵌着两颗蓝宝石和一颗红宝石。 对于元怿邀约的原因,宋云已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待见到元怿这个名叫白羽的庶女,宋云几乎要惊叹出声了——这孩子虽年幼,体量不足,却生就了一副稀世容颜,和自己少年观想中的白衣圣女,一模一样!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