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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冯翊君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10/14 10:23:19 乌云黑沉沉的压覆在半空中,风声萧索,只待骤雨来袭。宋云躺在矮榻上,看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空,猜测着时辰。 春秋换季之际,易发风寒。宋云连着几夜批注译本着了劳累,症状不免有些严重,不得不卧床休息了两日。大约快哺时了吧,宋云心想。若现在起身去翻经殿,必被众僧拦住请回来。好在众僧译笔逐渐成熟,不会再因自己卧病而中断译事,这是目前令他最感欣慰的事了。 他虚弱的撑起身子,端起食案上的青陶瓯子,里面的茶还是温热的。三宝外表呆笨,其实是个极细心的孩子,怕自己醒来懒怠召唤人,喝不上热茶,将茶盏放置在盛放着热水的瓯子里,又严严的盖上盖。宋云喝下半盏茶,胸口依然觉得闷闷的。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今年秋天不似去年风灾干旱,一入秋便接连下了几场透雨,人人感叹将风调雨顺之时,这秋雨竟不止息了。晴不了半日便下一场,淅淅沥沥、或大或小,连绵了大半个月,环绕京都的洛、伊、瀍、涧四水上涨,城郊农田积水难排,如果雨再这么不歇气的下着,恐渐成涝害之患了。 气候突变,必多战乱。这几年,风、旱、涝接连而至,国内灾荒四起。听说漠北去冬霜灾、今年五月又已飘雪,新生小畜冻毙大半,蛮民比往年提前了一季南下北境,整日游弋于边镇之外,劫掠猖獗。北境六镇,去年冬受冰冻之灾,屯田收成无几,全靠朝廷拨粮赈济,今年的情形恐怕更糟。南境之上,听说也不太平……多事之秋啊…… 两年前寻访石慧无果,如今一晃三年,石慧依然生死不知…… 屋内光线更加暗沉,寒意渐侵苇帘,窸窣声随之四起,由远而近、由疏而密,雨,终是又下起来了。 刚才一阵心悸,不免汗湿夹背,此时后背、脖颈处阵阵寒凉,痛感隐隐愈发。宋云忙披上僧袍,每受风寒,就会引发眩晕之症……突然,他停下动作,雨声中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虽行者皆有意步履轻缓,但明显是多人纷沓而来——自己早已交代下去不许各处僧众前来探病,况此时一天的译事尚未结束,所来何人呢? 不多时,一行人在门廊下站定。“国师……醒否……”是伏陀的声音,正向守在门口的三宝压着嗓子问话。 伏陀又去内庭请医问药了么?这个出身北境的胡族学僧性子原本就蛮气,仗着姐夫回朝为官,愈发张扬,不好好学经学法,屡次自作主张…… “上——上师……”门外,三宝结巴着通禀道,声音里透着委屈。宋云欲不应,门已被推开了,探身进来的果是伏陀。宋云沉着脸,正待呵斥,却见伏陀的神色举止不同以往,颇有些紧张,心里倒有些奇怪,这孩子一向胆大不怯事,难不成是闯了什么祸? “崇训宫——”伏陀甚至忘了敬语和施礼,“女——女侍中冯翊君……”他唐突地说,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老师父,探察着他的神色变化。 胡琼真……!宋云忽地坐起身,僧袍从肩上滑落下来。伏陀赶紧趋步上前,捡起僧袍,又服侍他穿戴齐整。 “还有何人?”宋云低问。 伏陀乖觉地俯向他耳侧:“随侍一人。” 宋云戴上毗卢帽,沉默了片刻,再次整肃衣冠,“交待各处,我已安睡,令三宝带侍从往邻房休息,汝守门。” “那……侍从,亦乃女职……” 宋云瞟了伏陀一眼,年轻的学僧立刻红了脸,诺声出了门。不时,便将戴着高顶宽檐笠帽、裹着大氅的冯翊君胡琼真引入僧寮,摆好坐榻,点燃烛灯,温好茶壶,遮严苇帘,又恭恭敬敬地向老师和贵客施了个执手礼,这才躬身退守于门外。 胡琼真倒是落落大方,一进门,便掀开笠帽上的皂纱,先以合十礼致歉:“国师卧病,内司竟不知,实乃吾失察之错,还望原宥!” 胡琼真去岁初荣升为崇训宫女侍中,职秩二品。其上虽还有一品内司、二品作司和大监,但以皇帝之姨、太后之妹的身份,在内宫女职之中,实权在握。 “小病旧疾,调理自愈,冯翊君何须自责!”宋云请她坐于对面的独榻之上。 胡琼真除去笠帽,又将湿了雨的乌纱大氅解下,这才欠身跪坐下来。她内穿圆领皂白纱缘中单官服,头戴漆纱笼冠,头发也全束起掖入笼冠内。这种官服女职与男职差别无几,多为当值女史、女贤、书史或书女低级女职所穿。 但坐下良久,胡琼真竟一直沉默不语。刚进门时尚作洒脱,此时情绪眼见着越来越低落。加之一身皂黑,上下别无彩饰,脸上脂粉不施,屋内又光线暗淡,令这位贵妇的黯然幽坐更显寥落。 宋云对其改装来访已深为纳罕,知其必有隐情,便也不先开言,任她自己思虑。 “国师,今天下太平否?” 谁知半晌,女侍中竟幽幽地抛出如此一问。宋云既感无明,又有所思,合掌回道:“僧藏于翻经院,足不出行,天下之事不得知——若如是对,冯翊君必怪僧逢迎,冯翊君慧心灵性,又身居密勿之地,以缄默之风为是,故此,僧实无言对君也。” 胡琼真听了,稍显愣怔,但随即微微点了点头,“是也,国师洞隐烛微……”说了半句,又咽下了话头,继续呆坐无言。 窗外,雨声淅沥不止,天色早已一片昏黑。屋内,烛光摇曳,两人身影投射于苇帘之上,那一僧一妇枯坐无言的模样,颇有种怪异之感。 胡琼真似乎也觉得不自在,端起茶盏,以袍袖遮掩,低头轻呷了一口。“此秋雨恐不停矣……”她喃喃慨叹,视线随着烛光飘忽。 “是也,”宋云侧耳听着雨声,心绪亦惆然。“风雨如晦,易令人感伤。” “风雨如晦……”胡琼真低声重复,语气愈发凄然。“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公独何人,心如止水?” 这番话,似在质问,但她的面目情态,又似以此自诘。宋云感时抚事,心中已有揣测,但止水之心笃定,绝不参与朝事纠葛,更何况与妇人相谋!他脑中猛然闪念而过——元叉素来与奄官刘腾交好,今夜胡琼真前来,该不会是……想到此,便有意引开话头:“冯翊君长斋绣佛,方有此明心见性之悟……” 然而话未说完,对面的女侍中已潸然泪下。宋云不禁大为震惊,这位京都第一才女、当朝女爵贵妇,名声、富贵、荣华皆有,在人前一向雍容雅步、气定神闲,又颇善察言观色、沉几观变,便有不虞之事,自有夫君党徒,何以在自己这个译经僧面前失态至此? 好在胡琼真很快拭去泪水,强颜作笑,“恕我失仪,吾非矫饰之人,实……国师见笑。” 宋云忙安慰:“冯翊君素来沉雅有大量,才识气度胜于男子,不过一时心乱而忘形罢。” “胜于男子?”胡琼真眉毛一挑,紧接着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我若为男子,国师必不虚以委蛇,敷衍于我。” 宋云被她这么一将,唯有苦笑的份,执手合十,语带双关:“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胡琼真听了倒也认可,一颔首,满口赞誉:“国师心空,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果真人也!”语气却十分清冷。 宋云知她有意讥讽,心里暗苦,参不透,佛理于这女侍中耳中只是虚比浮词,反而遭她劫制,索性闭口不答。 胡琼真见状,似有感悟,转变神色道:“如国师所言,吾身居密勿之地,出入禁闱,预闻机要,无论何言,皆为是非……”她抬起头,一双慧目审视着宋云。“然是非善恶、有相无相,皆为因果,琼真今向国师问个因果,请国师为我解心。” 这妇人聪慧过人,今夜分明有执而来,想轻易搪塞,恐怕难矣……宋云无奈地点点头:“请言矣!” 胡琼真再次盯向曳动不已的烛火,思忖了片刻。“身为女子,为人生之大哀苦兮,命不由我,亦情非得已,陷于情执,进退两难,此,可有因果乎?”她缓缓而言,声音虽干涩,业已恢复了平静,仿佛突然间不再伤感,诉说起与己无关之事。 宋云听她如此问,戒心略松懈,眼前这位贵妇的烦恼,不过与俗人一般,逃脱不了一个“情”字!心有鄙夷,劝慰之言也就淡薄:“所谓爱不重不生娑婆,执成病、著成魔,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灭罪之法,是以忏悔,灭六识、断七觉,方有顿悟。” 胡琼真似乎料到宋云如是说,声色不变地继续因果:“身为女子,为人生之大哀苦兮,不能变身与命,惟愿来生托生为男子,此,可有因果乎?” “世间之事,无非轮回。无明行也,行是识也,识知名色也,名色盖六入,谓身与心之感于腑,六入生触,触起伤于,受生起爱,爱生有索,取之行种有,而苦恼又为无明之以,又一轮回。”宋云口中开解,心中早已疑窦满腹,女侍中情中有情、话里有话,这绝不是问情执啊…… “身为女子,为人生之大哀苦兮,不能止将起之祸,不能救国于危,此,可有因果乎?”妇人的语气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强硬。 唉,到底又着了这妇人的道了……明知无用,宋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悟,“体生死即涅盘,达烦恼即菩提。佛说因果,必以证诸法实相,菩萨无心,以众生之心为心,佛法无用,以众生之用为用,解脱不在口言,解脱在观心……” 果然,女侍中已以锐利眼风毫不避讳地盯住他,质问道:“国师,吾以真心问君,君以虚言谓之,于我何益?” 宋云俯首,竭力避开着她的直视。“非虚言也,入耳难,因无心听,无心听,因心不定……三千大千世界,佛刹也好,虚空也好,微尘也好,译经僧惟愿于‘我心’之修道场,一味执着笔下真谛,恐难解冯翊君之忧。” 胡琼真未立刻答话,空气在难言的静默中凝滞了片刻——女侍中轻轻地叹了口气,突然“呵呵”地冷笑起来,“笔下真谛?头戴毗卢帽、衣着紫袈裟,智珠在握,口口声声言救度众生、济世救民之法,而不为国忧,是何国师!” 风声瑟瑟、竹林呜咽,眼前仿佛又见佛陀扇多手持竹杖,叱声如雷——宋云一时间心旌摇曳、杂念丛生,忙执手镇定心神,“女施主,声名无非当空一声惊雷,荣宠无非终将褴褛之紫衣,国师之职,于我不过是沐猴冠带、盗载非位,僧乃方外译经人,惟以笔下真谛传世。” “好!译经僧,吾问汝,”胡琼真依旧不依不饶,口吻咄咄逼人。“佛法可离世而存乎?” 宋云亦毫不犹疑道:“佛法可越世而存。” “无天下、无世人,佛法尚可存乎?” “佛法不生不灭……” “则汝,可离世而存乎?!” “一切皆流,无物永驻……” “无天下、无世人,何来笔下真谛?译经又何益?” 这一连串尖刻的诘问,纵然宋云辩才无阂,与妇人辩丁子有尾,岂不诡诞!眼看夜已深,雨声凄凄如泣……宋云彻底无奈无方,“冯翊君,请言矣乎!” 胡琼真立刻自嘲地轻舒了口气,脸上似有歉意。她调整了下情绪,神情和缓,语气更为沉重:“吾父违世之日,尝告嘱我,太后心气殊高,辅少子嗣位,亲览万机,裁决政事,然其虽有文明太后之才,而无文明之运,及天子弱冠,欲使之停止临朝、归政天子,若擅政,必有败国亡家之祸……” “然太后虽为吾姊,并不听我之说,内有奸佞之徒鬻宠擅权,外有朝士顾望时情、随时俯仰,鲜有直谏者……近者,窃闻宗室芥蒂、天下有怨,余为日忧,恇惶难安,无人知吾心之苦!吾之君贪利无义,不能与谋……” 宋云见她提起阉臣,语带讥讽,说到夫君元叉时,更是神情复杂,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吾知太后明日将至翻经院,诚请国师以佛理警之,或能使其有所感悟,早还政天子,免社稷之危,使四海晏然……”最后,女侍中终于说明真正来意,躬身执手,等待宋云答复。 宋云默然。其实冯翊君之忧心,亦是自己对朝事的隐忧。 今天下非承平盛世,有识之士,没有不怀政庞土裂之忧的……元诩帝已年满十七,去岁大婚,纳胡太后堂兄、冀州刺史胡盛之女为皇后,于情于理,早该亲政。但胡太后临朝听政十多载,登显尊极日久,难免贪恋权欲,怎肯轻易让权? 可参与朝事,又违背了初心……但胡琼真所言深明大义,请自己以佛理警示,非拉拢自己参与党派之争——宋云沉郁良久,颔首然诺:“冯翊君大义,译经僧虽方外人,亦知大义。” “谢过国师!” 胡琼真于榻上深深施礼,宋云亦执手相回。胡琼真抬头时,眼底隐有泪光,唇边再次现出一丝苍白的苦笑。“国师,于此浊世中,固志清修,何其难也!汝之行,既为自修,亦为世人修行,愿国师如始终尽。”说完,不待宋云答话,起身告辞而去。 一身黑衣如夜,夜幕沉痼自若……秋雨淅淅飒飒,萧瑟不停,宋云一夜难眠。 然而第二天过去,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胡太后并未驾临翻经院。但宋云既信诺受托,难以静心译经,左思右想,决定去一趟尚书省,拜访阿舅崔光。阿舅是帝师,又深受胡太后信重,当年安抚内外,全力扶助元诩帝即位,对此必有见解。 近年,阿舅的身体日益老迈衰弱,虽仍未解职退仕,但已不问他事,只一心编史。老人神明不乱、才思不减,每日早早让人用步挽抬入尚书省的著作所,校注批阅,很晚才回府休息。见宋云前来,裹着大氅、伏在书案上的老人显得颇为讶异,“汝荷译经之重任,何暇省吾?” “闻阿舅身体有恙……” “沉疴宿疾,老矣老矣,时不多矣!”老人连声喟叹,颤巍巍地放下笔。“吾荷先帝厚恩,位至于此,史功不成,殁有遗恨矣……”他突然停住话头,抬起被白翳笼罩的浑浊眼神打量着宋云,“汝出家人,安得在乎生死二字?云,汝谓何来?” “哦……吾闻之,天子今大事胡神,清河王屡劝谏,太后亦颇不悦——” 宋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头,想起近日宫中耳闻,元诩帝突然崇信起祆神来,尤其信任一位西胡国来的粟特萨宝,召在式乾殿日夜陪伴在侧,同吃同睡,对他言听计从,十分宠幸。近一年来,天子绝少踏足翻经院,亦应与此有关,便以此切入话题。 “汝何忧此也?”老人毫不客气地打断,言辞犀利。 宋云有些慌乱,“非也……但……” 老人意味深长的看着宋云——白翳之下,透射出鱼鳞般的精光。“云,余在朝为官五十载矣,尚如履如临,切记我旧谓汝言,汝既择心向道,朝事宗王与尔无涉,勿失清名!” 旧谓汝言……夏时,宋云曾与阿舅谈叙,无意说起宣武帝托孤之事,阿舅谓四皇叔权重无德,宋云略辩驳了一句,阿舅立刻反唇相讥:“汝不闻坊传乎——因墙茨之私,而不思宗庙托付之重!德輶如毛,为何如者,皆在其行!洁操履之拘苦者,所以全拔萃之业,清河王既位居诸王之上,省决万机,持衡拥璇,怎可以蝉翼为重、千钧为轻?恐芝艾并焚,尚自以为清白?!” 阿舅言语刻薄,是误以为自己与元怿相谋啊,冯翊君的雨夜之托,自然更是一字不能提的…… 其实,阿舅只有在家人面前,才表现出这种超常的冷静和严苛的内心。对待外人,年近耋耄的平恩县开国侯、太子太保崔光崔长仁,是自谓“进退沈浮、自得而已”的怡怡老者,是最宽和慈善、不恚忿、不忤于物的三朝老臣,朝中文臣武将、汉士宗王皆与其交谊,连刘腾、元叉之流也对其颇为宗敬。 唯独与清河王元怿,阿舅却素不相能,朝堂上自厝同异,私下更是不掩憎恶,只要说起,言辞间必定极尽鄙薄之能——“墙茨之私、不思宗庙托付之重”,惯于笔削褒贬的当代史家崔光,发起诛心之论更是犀利透辟。 在这个洞察世事的老者面前,没有隐瞒得了的心思……宋云无言以对,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切皆流,无物永驻……这场信诺无果,既是无缘,也是天意。回到翻经院后,宋云完全放下冯翊君之托,心无旁骛,只专心译经了。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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