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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草堂寺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9/12/12 10:46:26

“谷——谷雨前后,种——种——瓜点豆,头——头伏萝卜,二——二伏芥,末——末伏种的——好——好油菜……”

三宝在前,独手挥舞着小锄,边修整着菜畦,边悠然自得地念唱着农谣。宋云提着装了菜籽的麻布包在后,在他刨开的地里,小心地洒下珍贵的菜种。

自迁入草堂寺后,出身于僧祗户菜农的三宝便擅自在宋云所居的僧寮后开了三分荒地,种了些芸薹、芥子、芫荽和白茎秋葵,入秋时留了些菜籽,今春按时节一一种下。

在洛都时,每个寺院都拥有大量田产,也从不缺僧祗户和浮屠户,农活自有这些僧奴所为,收成所获全归寺院寺主所有。伽蓝内打扫溷厕、通渠除不净这些腌臜事,也自有僧奴和低等沙门从事。而门第不同的小沙弥,一入伽蓝便有分位之分,儒士出身的宋云做小沙弥时,虽也做过洒扫之事,不过是聊作装样之意,每日主要功课是跟着师父上诵课、学仪轨,而出身薄祚寒门的小沙弥,却需洒扫庭除、添茶倒水、大寮帮厨、服侍大德沙门起息,十分辛苦。便是受戒之后,也分位低下,难能获得晋升。僧官的采擢荐进、登明选公虽不至于遵照九品中正之制,但当年僧暹能获进身之阶,绝对算是破格提拔,也是老都统惠深不惟门第之故。

长安年年备战,广募兵源,劝课农桑,劝僧还俗,僧祗户和浮屠户被征为官奴,便是这间位于汉上林苑故址、兴建于后秦的草堂寺也不例外,并无闲余人员。战乱之时,朝廷奉行克俭之策,宫廷减少一切奢靡不需之物,长安宫的修建尚一切从简,宫苑、上林苑未做修缮,何况这位于南郊宫苑内的草堂寺?寺院年久失修,到处残破不堪,只因仍属上林苑,又有天下第一译场之名,寺内留有寥寥僧众,权作看护之意。

不过,草堂寺虽狭小破败,却是宋云仰慕已久之地。后秦时,秦主姚兴为挽留鸠摩罗什留于中原译经,邀国内高僧云集于上林逍遥园,在园内设大寺一座,为译经道场。当时寺内临时构筑一堂,权以草苫覆顶,草堂寺由此得名。

此番宋云从宫中迁居此处,原为避世事,自然不愿参与寺院僧务,一直另辟后院居住,吃穿用度,仍由宫中供应。所以见三宝在田里耕作播种、修枝搭架,宋云一是觉得新鲜,再则自己一生从未劳作而食,想来甚为羞惭,也有效仿陶潜之意。况“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宫中供给不及时,这自给自足的食物就显得格外难得了。而应季时节,这些清灵灵的新鲜菜蔬,着实为一天两顿无味的薄斋添了些人间滋味,便也挽起袍角、折起袖笼,跟着三宝下田学农事。

意外的是,三宝平时看顾老师父最上心,怕摔着怕累着的,对宋云下地干农活却不反对。任由他跟在身后,看老师父笨拙的举动,时不时笑呵呵的结巴着指点一、二。但也只准许宋云做些播种、搭架、除虫、采摘的轻松活计,时间稍长,便催促他去田边搭起的小棚下休息。

昨夜刚下过一场毛毛春雨,此时雨过天晴,空气清透温润。远眺,薄雾轻萦之下,终南山千里茸翠,圭峰遗世独立;近处,古木森然如青色的屏障,十倾竹林如翠绿的碉楼。身处的这两进两出的院落内,除了鸟鸣虫吟、三宝的唱游外,万籁空寂,不见人世战乱生死,不闻尘间烽火嘶吼,美好如武陵人的世外桃源。

初徙长安时,宋云便有心落脚于这草堂寺。一代上师鸠摩罗什的译笔虽望尘莫及,若能在此译场写卷译经,了却残生,倒也不枉一番修行。元宝炬不置可否,乙弗后却极力反对,坚持在宫内辟译经殿,强将宋云留至宫内。

忆起乙弗后,宋云不禁心境悲凉……六年前,也就是元孚东去洛阳的那年孟秋,阿那瓌突然集结大军南下,言称元宝炬对郁久闾皇后有二心,虽废黜乙弗皇后为尼,却仍暗暗令其蓄发,有接其回宫之意。宇文泰以此质问元宝炬,元宝炬叹道:“从古至今,岂有兴百万之众为一女子邪!虽然,致人此言,朕亦何颜以见将帅!”一纸手敕赐文从长安宫飞速送达秦州。接到敕书后,乙弗后先召镇守秦州的次子前来相见,又亲手为一众侍御落发,然后以白绫自缢。自缢前,乙弗后托话元宝炬道:“愿至尊千万岁,天下康宁,我死无恨!”

两个月后,怀胎七个月的郁久闾皇后突发小产,立时成血崩之症。小产之因,宫人皆说其逼死废后,良心不安,常在噩梦中见盛装女子来讨命,受惊吓所致。蠕蠕萨满在宫中设置了一顶面东向西的毡帐,将皇后安置于帐内,不许宫人进入,哀歌狂舞,日日作法,终未能挽回其性命。三日后,从漠北远嫁长安两年、年仅十六岁的郁久闾皇后连同腹中胎儿,身死异乡,魂归故里……正如元孚所言:她不可能再活着回到漠北,再见到她的母亲、妹妹、马儿和毡帐……

得知郁久闾皇后死讯后,阿那瓌当即怒斩长安使,召来邺城使,答应了高欢的求和联姻之请,但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女儿不嫁拓跋皇帝,须高欢本人求娶方可。高欢发妻娄昭君自愿降为下室,高欢迎娶了蠕蠕公主为正妻,同时为其子迎娶阿那瓌的孙女,又亲选了一位血统纯正的拓跋宗室公主送往漠北,与阿那瓌长子庵罗辰为妻。

做了高欢的老丈人后,西魏边境便成了蠕蠕时不时前来光顾的跑马场,宇文泰不得不在边境大力修筑防御工事,以应对他们的侵扰劫掠。亦如元孚所言,又一年后,一直怀有南下野心的阿那瓌果然与高欢合谋,商议联兵共伐西魏。他很快在漠北集结了百万蠕蠕部众,渡过黄河,以汹汹之势占据了夏州。长安闻讯人心惶惶,宇文泰不敢轻易调配驻防在东、南边境的八部兵力,只得亲点八千宇文部精锐府兵,均配备重甲护具,亲自率部出征御敌。

两军交接时,原本蠕蠕占据上风,但东魏联军一直未到,蠕蠕骑兵作战,向来只善长快速突袭,不善对峙鏖战,又不带粮草辎重,只多带马匹,靠马作战、靠马为食,渐渐不支。宇文泰暗中令人放火烧了战地草场,蠕蠕马无草料,顿时人心慌乱,属部离散,阿那瓌连夜仓惶退过黄河。返回漠北途中,据说又在北山一带遭其叛部高车伏击,百万部众折杀不到半数。从此,阿那瓌元气大伤,西魏边境也迎来难得的安宁。

不过,自迁居草堂寺后,朝廷政务及各种小道消息便难得听闻了,对宋云而言,也正好耳根清净。现在,自己既不是身负重责的译经僧,也不是头戴毗卢帽、身穿紫衣的国师,只是一个垂垂老矣、一无是处的老和尚……

呈上译卷,递交请求迁居草堂寺的上书后,天子元宝炬难得纡尊降贵亲临译经殿,这也是宋云自被掳至长安后,唯一一次单独面见元宝炬。

“国师一向视译卷如珍宝,今交付与朕,可放心?”元宝炬在译经殿内一面踱步,一面语带嘲讽地问。

宋云知他语出何因,忙道:“惭愧!如今天下乱世,无一处清净之地,自洛都被弃,盗贼蜂起,闻听诸伽蓝遭劫,法云寺亦在其中,贼人掘地三尺,欲寻昙摩罗奇幻法术秘笈及域外珍宝,不惜纵火掘墓,推倒浮屠……此译卷若不被先文皇后携至长安,料想必遭焚弃,今圣上如此说,老僧心内更感惭愧!”

听宋云以乙弗后谥号尊称,元宝炬停住脚步,但没说话。宋云只得随在他身后恭敬站着,从背影看,元宝炬体态已无以前的健硕精干,背微驼,鞶带又束的有点紧,腰腹处看起来臃肿不堪。不过,大约因为发福的缘故吧,那张青白的长圆脸上除了添了几道细纹,却不特别显老,只是依旧一副沉闷的阴鸷相。不过,这股郁结于眉宇间渴望偿其大欲的神态里,已少了少年的锐气、青年的戾气,变为中年的迟疑,甚至在他沉默不语时,竟看着有些呆滞之意。

半晌,元宝炬又在殿内踱了几步,目光落在偏殿内整整齐齐摆放的译卷上,便走上前去随意拨弄了两下,又拿起名录翻看起来。他翻弄的动作有点大,脸上流露出夸张的不耐神色,不像是检点佛经,倒像是又看到边境战事吃紧的奏报、境内灾荒的上表,或是宇文丞相请求加封太师的上书。谁知看了一会儿,却似乎被激起了兴趣,元宝炬撩起袍角,竟在一旁的案几后坐了下来,按名录从译卷中检出一本,认真地翻看起来。

边翻,他边自言自语的念叨:“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盯着宋云重复道:“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

宋云这才明白天子是以经文问自己呢,忙以金刚句对答:“圣上,不也,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元宝炬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朕虽非虔信佛徒,亦知三藏法师鸠摩罗什以信、达、雅立译事,金刚乃其得意译作,国师比之如何?”

宋云合十道:“霄壤之殊、云泥之别,三藏法师为宵云,老僧为壤泥。”

“呵呵,”元宝炬不置可否,“金刚既有珠玉在前,国师效颦学步……”他扬起头,满脸是充满讥讽的哂笑:“——为何?”

当天,伴驾而来的照旧是内宫最得宠幸的中常侍曹宠,宋云与此人有过几次交道,行事还算正派,去秦州向乙弗后传敕书的亦是此人。当时,曹宠亦忍不住担心地瞟了宋云一眼。宋云无奈,苦笑了一下,恭敬合十道:“老僧纵使心慕手追,亦不能比拟三藏法师,然于佛理而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况所用梵本亦有不同,吾译金刚,对照梵本,以鸠摩先师译本为胎,加以注释,补缺解疑,于不可言宣处言宣,于心心相印处明心,所谓见性成佛,皆为不二法门,本同末离,并非别树一帜,更不敢有僭越之心!”

元宝炬啧啧叹了一声,“国师一向别有会心,可惜乱世菩提难明心见性,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无上正等正觉,国师生于乱世实为屈才矣!”又若有所思道,“若于南朝还罢了,必于同泰寺有一席之位,或与梁主讲经论道亦为可知矣!”

见他话语难听、心结难解,宋云叹口气道:“言来也巧,亦有尊者于此以金刚问老僧,尊者言,三千大千世界不过微尘,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一合相者,则是不可说,此理虽妙,然凡夫之人,贪著其事,吐丝自缚,身不由己……”

曹宠在天子身后急得直努嘴摆手示意,眼见元宝炬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宋云便止住话头。其实,元宝炬只消仔细瞅一眼案几上的摆设,便可知此间偏殿正是乙弗皇后昔日抄经之所……不过此时,元宝炬的目光已掠过御制的松烟墨条、管长五寸的兔毫御笔,呆怔怔的停留在那方圆形的三足青白瓷砚上。

以瓷做砚,古之未有,完全是乙弗皇后的巧思。此三足盏,乃官窑烧制,瓷身水润几无瑕疵,然三足较矮不合定制,且盖盅破碎,原为残次品。谁知乙弗皇后见到后,偏喜爱其拙朴的形态,通体无纹饰的素雅,命工匠用梨花木配了盖,并别出心裁的作为砚台使用。盒盖一如砚身,亦无繁复的雕花纹饰,只浅浅刻着两朵祥云相伴。

元宝炬失神地盯着那两朵祥云,不言不语,一副出世之态。

据说,不久前朝廷开凿麦积崖石龛安葬乙弗后,灵柩将送入石龛时,有两团云团先飘入龛内,过一会一团消亡另一团飘出,这石龛也被称为寂陵。

那天,元宝炬在那间偏殿里默坐良久。宋云亦沉默陪他对坐良久。

第二天,曹宠送来了元宝炬的敕书,同意宋云迁居草堂寺养老之情,译卷亦放于草堂寺藏经阁收藏,宋云在草堂寺的衣食用度仍由宫中供养,不受伽蓝约束,但不得随意离寺出行。其实华林苑笼众崔巍、崭岩参差,不啻于皇宫的高墙厚壁,便无人看管,以宋云这等衰朽老龄,除非插翅而飞,不然又能随意走动到何处去呢?

虽感慨译事未逢盛世,倾注半生心血之事只落得匆忙收场,译卷难以流布,存于乱世亦不知是否能得保全,自心也千疮百孔,愧对追寻的誓念,但接到敕书,宋云还是忍不住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此后三年来,在冈峦起伏、深林巨木包围下的世外桃源内,在草堂寺这处远离战火的遁世幽居之所,宋云除了潜心写作《西行纪事》,便是观景赏月、拈花弄柳,或与三宝轻耕农事,颇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悠闲情态。人生七十载,还从未有过如此怡然时光。宋云有时恍惚,若在此终老涅槃,这乱世之中,自个儿是不是也算得功德圆满了?

春日暖阳热烘烘的照着后背,僧袍下,宋云已是一身薄汗,却不想停歇,出汗通透舒畅,只是一呼一吸间,胸口又有些隐痛。自前年冬天患上咳疾后,凡有大举动便气短**。但新翻开的泥土,散发出特有的腥甜气味。宋云贪恋这气味,忍不住想大口呼吸,让这味道充斥鼻腔,亦忍不住佝偻着腰,将手触入土地,埋下菜种的同时,轻捻一把柔软湿润的泥土。一生从未以耕作者身份亲近过土地的宋云,在手指捻动泥土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有种亲近感,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家乡,想起敦煌,想起幼年的生活……唯有泥土,才能给人带来乡愁吧……

唉,人近古稀,更爱回念往事,愈是久远之事,愈记念的清楚,反而眼前事转眼就忘。特别是迁居草堂寺后,宋云自觉记性、反应、智辩都大不如前了。耳鸣,头晕,腿瘸,背痛,再加上这新添的咳疾,老朽的身体好似一颗日见枯干的老树,一年萎似一年,一日败似一日,枝枯叶落,树皮剥裂,树心空洞,正在一点点腐烂朽化……

“咳——咳咳!”喉中瘙痒难耐,宋云实在没憋住。前面正在挥锄翻地的三宝可是耳尖,立时停下动作,转过一张挂着汗珠的黝黑圆脸,一脸焦灼之态,黑胡茬下嘴唇**着,宋云忙赶在他开口前说道:“不妨不妨——咳!喝口茶汤便好!”三宝迟疑了一下,搁下小锄,便去菜地旁搭的小棚下斟茶。

突然,他停下脚步,与此同时,院门处响起一声尖锐的宣召声:“长乐公主到!”

长乐公主?

宋云费劲地直起腰,看向院门。春天的阳光刺眼,弯腰久了,猛起身只觉得头晕,三宝忙上前扶住。宋云仍觉眼花,不由得抬手遮阴,只见明晃晃的光线中,走进一行五位宫人,细看,是两位小黄门、两位侍御,伴着一位盛装的年轻贵妇。

那贵妇的衣饰着实先夺人眼目,高耸的蔽髻之上,戴着光灿灿、亮闪闪的六笄金步摇,又配以珠翠、宝钗和明月珰,一头的金花、彩凤、流苏、摇叶、花结、垂珠,竟难见几丝乌发;一身霓虹霞帔、纹饰颜色繁复、单衣大衣加身的华服,着实富丽堂皇。只是看着实在不像出自乙弗皇后主理之下盛行简朴之风的长安宫,倒像是从当年的洛阳朝而来的某位命妇公主。女子看着身量娇小,体态瘦弱,举止又有些拘谨小心之态,这身过于隆重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怎么有种不合时宜之感。

贵妇走到近前,执手合十道:“老国师!三宝师父!”声音轻柔,带着努力克制的颤音,陌生……而又熟悉……浓艳的翅鸟形花黄之下,女子一双细眉紧蹙,抿着嘴,饱满的杏眼微微泛红,正以湿润的目光看着宋云。

“阿弥陀佛,元……元……姑娘!”宋云执手,一行老泪径直滚下。三宝大睁着眼睛,嘴唇开开合合,半天没闭上,也没说出话来。

一旁年轻的黄门官打断道:“国师不知,元姑娘今被敕封为长乐公主,不日将联姻漠北藩王,以联合异邦,永固边疆!现宫中整日忙碌,为公主远嫁配置嫁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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