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守将徐杰

华灯初上，玄晔坐在阳谷城官寺大堂的主位上。下面，站着一个双手被敷的官兵屯将。

他身长七尺五寸，红色的战袄上套着一件筒袖甲，发髻散乱，须眉皆焦，漆黑的脸庞丝毫掩盖不了他俊朗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格外炯炯有神，其名徐杰，字子英。

押着他的是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壮汉，名叫张彪。

当时，红巾军近卫屯冒着熊熊火焰，一鼓作气冲上城墙，顷刻便将守城兵丁杀散，唯有徐杰拼死抵抗，誓死不降。

红巾军将他团团围住，却碍于玄晔活捉的军令投鼠忌器，迟迟拿他不下，直到管亥亲自出手，打了百余个回合，使其力竭被俘。

“给他松绑。”玄晔一指左边的座席，案上有酒有肉，道：“徐将军，请坐。”

张彪得令，将绑他的绳子割断。

“哼！”徐杰毫不领情，昂首挺立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不像某些人，做不上将军就自封一个！”

“放肆！”张彪举起血淋淋的环首刀，威胁道：“你一个败军之将，我主饶你不死已是大恩，还敢大言不惭，不知好歹？”

玄晔抬手制止，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将军，即便要做也不做朝廷的将军，但我们也不是贼，至少我们自己认为不是。”

玄晔平静地问道：“如今这天下，官和贼还分得清么？我是分不清了，请教徐先生，何为官，何为贼？”

徐杰闻言哈哈大笑，向前两步，居高临下，逼视玄晔。

张彪紧跟其后，冷眼看着这个家伙，若有不虞，随时能将他一刀枭首。

“好一个贼子，既然你不明白我就来教教你。”徐杰大义凛然道：“当今天子乃天下共主，天子主朝廷以牧万民，此为官；犯上作乱，劫掠乡里，便为贼！”

“哦。”玄晔不置可否。

徐杰见此，怒目而视：“你犯上作乱、为祸乡里，还好不自知，竟腆着面皮说自己不是贼？汝不是贼，天下何人是贼？”

玄晔缓缓站起，反问道：“这天下本来就是他姓刘的么？”

徐杰愕然。

玄晔道：“刘季本为秦之泗水亭长，食秦之奉，衷秦之事，却起兵作乱，攻打沛县，自封沛公，此不为犯上作乱，为祸乡里耶？”

玄晔继续道：“刘季本为芒砀山贼，后附楚以反秦，若秦胜，依旧为贼；后与项王争天下，若项王胜，还是贼。如今，刘季成了刘邦，又成了汉高祖，汝则高呼其为天下共主，此成王败寇是也。”

玄晔反问徐杰：“你说我犯上作乱，我认。你说我们为祸乡里，你有何证据？”

徐杰不能言。

玄晔道：“我红巾军自从成立那日起，何时劫掠过乡里，何时祸害过百姓，何时拿过百姓一针一线？倒是你口中的那些官，呵呵……”

“嗬！”徐杰不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倒要听听你这贼子还有何高见？”

玄晔离席，背着手踱步，历数当朝之无道：“当今天子，自建宁登位以来，短短十七年内，天下五次大疫，水旱螟灾计一十三条，鲜卑寇边一十三次，天下百姓破家流亡者不计其数，那时皇帝在做什么？朝中彦彦诸公何在？”

“天子荒淫无道，宠幸阉宦，卖官鬻爵；公卿大臣汲汲于党争，清谈高论，嘘枯吹生；豪族大姓则乘机大肆兼并土地，奴役百姓，终于激起民变。”

“就说今年罢，那皇帝不顾大旱大乱大疫刚过，不思赈济与民休息，又要修宫殿林苑，说加税就加税，这可比抢劫要高明得多啊。”

玄晔渐渐激动起来：“打着天下共主的旗号，动动嘴皮子，就让咱们老百姓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得来的钱粮拱手送上去，交不起税赋的便要典妻卖子，甚至下狱杀头！”

“哈哈，这天子就是天下最大的贼！我等活不下去了，带领天下百姓反之，何错之有？你拍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吃的一饭一食，穿的一尺一寸，是谁给你的？是他姓刘的天子给你的么？他刘天子有耕过一日田，织过一寸布么？”

玄晔厉声道：“这些都是老百姓给你的，是他们养着你，供养着那个狗屁皇帝，和那帮只知道作威作福的公卿大臣，你还敢指着老百姓的鼻子骂他们犯上作乱，骂他们为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玄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彪、裴元绍和管亥皆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神情激愤，红着眼睛，大吼道：“狗皇帝，贼朝廷，我誓杀之！”

大堂外面的红巾军士兵们愤怒地应和道：“贼皇帝，贼朝廷……”

造反之声，响彻全城！

堂下，徐杰被说得哑口无言，辩无可辩，想起自己在家乡的遭遇和老百姓的生活处境，又羞又恼。

在不久的将来，这篇“官贼论”将传遍天下！

红日东升，又是清晨，梦醒阳谷城。

天还未大亮，晨曦在东方展开，映衬出远处山林如黛，近处田野青翠。

诸个里落，如星罗棋布，散布在谷水两岸，偶有鸡鸣犬吠的声音从其中遥遥传出，没有喧闹，给人静怡的感觉。

凌晨的露水有些冰凉。

阳谷城外的乡道上还没有行人，道路向南北延伸，望不到尽头，仿似一条黄带与谷水携手相行。

城中的道路很直，从北门笔直地贯通南门，居民住宅就分布在直道的两侧，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极其整齐。

阳谷城只是乡城（类似后世的小镇），街道不甚宽阔，只能容两辆马车平行通过。

家家院子里种的都有树，或桑或榆，也有果树，枝叶伸出墙外，远望如冠盖相连。

每当起风的时候，枝叶飒飒，响声相连，就像是在吹口哨似的，从这头一直响到那头。

“太翁，太翁，外面好多人，都是人。”

周芽儿轻轻地推醒周老汉。

周老汉老大不情愿地起身：“瞎吵吵什么，大清早的，俺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你太翁要是睡不好，哪儿有力气下地干活，养活小芽儿你？”

他披衣下床，睡眼蒙眬地穿过破旧的院子，来到那半扇院门边，漫不经心地抬头，下意识地拉开院门，忽然愣住了。

周老汉抬眼望去，道路两边整整齐齐地躺着些穿着统一的士兵，一直延伸出去，望不到尽头。士兵中间还留着条路，并不妨碍早出的行人。

他们的身下只铺着一块木板或门板，这是他们昨天用来攻打城池，架桥过护城河用过的。

士兵们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抱着武器，有的还在吞咽口水，可能是梦到好吃的了；有的在使劲打呼噜，好像呼噜打得越响就越能驱走寒冷似的。

“这是……”

周老汉怕惊醒他们似的，悄悄把门关上，才发现那扇破旧的院门只剩半张了。

徐杰有早起去城北练武的习惯。

昨晚，玄晔把他臭骂了一顿之后，就把他放了，他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睡下。他想了一夜，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此时，他正携弓带剑，顶着黑眼圈推门出去。也突然愣在那里，眼睛瞪得老大，瞳孔中倒映出趟满街道的士兵！

其间，有几个身影颇为熟悉，是裴元绍、吴病等人，正在给士兵们盖好滑落的毯子。

突然，他的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徐杰转过身去，看到玄晔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二人互相问明去向，便一同来到北门外。

徐杰一如既往地拔剑起舞，练习剑术，玄晔则绕着城墙跑步，各行其是。

徐杰舞了几遍后，心不在焉，满脑子里都是红巾军睡在街上的情景：“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军队！”

他遂弃剑取弓，练习射术，箭靶是一棵百步开外的杨树。

玄晔跑了两圈之后，停了下来，在管亥的指导下练习刀法。

依旧两不相干！

这时，城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竹哨，紧接着从北门内开出一队队整齐的士兵，取道向西，绕着城墙开始跑操。

一时间，口令声生生不息，有节奏的脚步声声声不绝，声震寰宇，犹如一条苍龙绕着小小的阳谷城，不断盘旋。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四圈毕，“苍龙”从北门的吊桥折出，转向城西开去。

口号声渐渐熄灭，脚步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便完成了集结，一时间整个世界重归于宁静。

这时，玄晔也结束了练武，不顾徐杰的目瞪口呆，来到这个千人方阵面前。

他在千余双眼睛的注视下，整理着装，立正，敬礼。

各屯将不约而同吼道：“敬礼！”

千人方阵整齐划一地右臂握拳，抬起横在胸前：唰！

玄晔放下手。

“礼毕！”

千人方阵一齐放下手臂：唰！

“稍息！”

玄晔环顾众人，豪气油然而生，朗声道：“昨天晚上，你们很好，没有扰民，没有违反纪律，一个也没有！我很满意，所有人奖赏一百钱。”

玄晔动动嘴皮，十万钱就出去了，还不算昨日战功的赏阁。

“谢军主！”千人方阵，齐声道。

玄晔对裴元绍、吴病和秦虎三个曲长命令道：“依照军制，继续操练队列，半个时辰后开早饭。饭后，就在此地筑营。”

言毕，玄晔侧身对一个少年亲兵吩咐道：“小乙，把我昨晚画的营部规划图拿出来，给他们解释清楚上面的内容。嗯，你干脆留着这里协助他们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找我。”

与此同时，没有参加操练的辎重兵正在城中收拾街道上的遗留物品，清扫干净，并将借来的门板返还各家。

周老汉家便有一块院门被“借”走。

“老乡，在家吗？”

两个士兵将借去的门板按回原处，来到周老汉院中。

周老汉闻声，惶恐不安地小跑出来，忙不迭道：“军爷，可是在唤小老儿？”

一个士兵从钱袋中数出十个“半两钱”递过去，和气地说道：“我们昨晚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借用了您家的门板，实在抱歉，这是借用租金，您收好。”

周老汉哪里敢去接，连忙摇手：“这怎么使得，一块破门板用了就用了，要什么租金，这万万使不得。”

“你就拿着吧，这是军纪，俺们要是违反了，屁股上可是要挨板子的，告辞。”

那士兵不由分说，把钱塞进老汉手中，转身去往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