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雷厉风行

对赤贫的小家百姓而言，过冬就是过“劫”，总有人熬不过去，总想在劫前尽最大努力多做些准备。

吃食必不可少，虽然可以将就，也不须吃饱，但至少一天吃一顿才能吊住性命。

天寒就没办法了，冬衣也无，只能整天待在四面漏风的茅屋里，一家几口人僵卧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或挤在草堆里取暖。如果有足够的柴薪用来取暖，生存的希望会大些。

出门就别想了，没有御寒的衣物，又腹中空空，瘦得皮包骨，穿着破草鞋，出门就是找死。故此，农人称之为“猫冬！”

下一场雪，如果不是太大，积雪不厚，还算好点。若当有大雪积地数尺，压门倒屋之时，穷人家有因被积雪压塌房屋，被冻饿而死的也毫不稀奇。

对颇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中家百姓而言，寒冬腊月就是一个比较闲散的季节了，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以笃恩纪”的时候。

而在对广有家产，良田千亩，门下有宾客、徒附的大家豪族而言，更是一个既悠闲又忙碌的季节。

悠闲的原因与中家百姓一样，聚族饮宴、拜贺君亲，丝竹悦耳、美酒醉人，岂不快哉？

忙碌则是在十二月。一则准备过年，二则因为等到开了春，地气升腾，便需要平整土地，迎接农忙，所以需要先把田器、耕牛备好，定下任田之人，并将宾客、徒附、奴婢配对，以待开春耦耕。耦耕，即两人协作的耕作之法。

不管是赤贫小家、抑或温饱中家、又或豪门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冬季的标准生活。

对于像眼前的任家庄那样不事生产、专以豪桀为业的“轻侠世家”而言，寒冬腊月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与往日并无不同的季节。

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豪大家一样为农忙准备；他们家有财产，也不必为缺衣少食烦忧；而至于会客亲朋宗族、饮宴欢乐，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都是在饮酒博戏中过去的，也不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区别。

玄晔整了整衣袍，欲迈步前行，又觉得似有些什么东西在胸中翻滚。

他转回身，扶着树，望向前边的农田，田野无垠，谷水如带，里落庄园散布其中，点点的农人忙碌其间。

他以手捶胸：“如此膏腴美田，却民不能聊生，贫者杀子，富贵者锦衣玉食。一乡之中，大半的乡民依附豪强，全家为奴为婢……百姓生活实在不易。”

他又想道：“难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若是平头百姓，就得饥寒交迫，被人欺辱。只有出人头地，才能三餐温饱，不受饥寒之苦，不被人欺负！”

倘若他来到这个世间，没有造反，又或者恰好正值一个太平盛世，他也会成为黔首之中的一员，像蝼蚁一样活着……无论哪个社会，都是人吃人！

玄晔既然阴差阳错，有幸成为了一个命运的主宰者，就应该要做些什么。

“回城！”

……

玄晔风尘仆仆地回到阳谷城，顾不得洗浴换衣，一头扎进书房里，伏在案上将路上的所见所闻统统整理出来，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洗浴换衣。

当他回到书房时，却见雪儿正含着泪帮他整理方才撰写的资料，而王家姐妹在一旁抱头痛哭。

一连数日，玄晔都在后院屋中闭门不出，一切平静如常，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终于，今日一早，玄晔召集屯将以上的所有军官，集聚议事厅。

在会议开始前，玄晔当场下令抓捕的几个“参谋”和军官、书佐，其中一人企图反抗，被当场斩杀！

这一幕令一些与会者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玄晔令人将这几日整理的资料发下传阅。

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百姓生计的窘迫，地方豪强的累累罪行，在座的军官大多出自底层百姓，感同身受，有些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跳起来骂娘了，稳重些的捏着拳头涨红了脸……

诸葛昝早就知道了这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不断用余光打量场中诸人的反应。

徐杰紧皱着眉头，看看场中诸将又看看玄晔，只是叹气。

玄晔也在上面打量在场诸人的反应，许久才压下鼎沸的人声，道：“名单上的人罪证确凿，死不足惜，我的意见是杀无赦，诸位可有异议？”

堂下众口一词，轰然道：“应当如此！”

“今日之所以召集诸位，主要是商讨他们的族人和家产应当如何处置，毕竟其中有些人可能不辜，或罪不至死。”

这时，下面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大部分道：“抄没家资，斩草除根。”

也有的道：“只诛首恶，从者不论。”

或道：“只罚其罪，不动其产。”

或道：“没收家产，驱除出境。”

“……”

玄晔见下面众口纷纭，意见不一，于是问诸葛昝：“先生有何见教？”

诸葛昝拱手躬身请罪：“属下愚钝，不知！”

诸葛昝到底知不知，玄晔或不知，却知道他在明哲保身。

玄晔又徐杰问：“军师怎么看？”

徐杰正襟危坐，拱手道：“主公，属下赞成‘只诛首恶，从者不论，抄没非法所得，保留其祖产’，毕竟主公不能树敌太多，招惹天下士人侧目。”

“军师言之有理，我知道了。”玄晔赞扬了他的说法，却没有明确表态是否会按照他说的去做。

玄晔何尝不知徐杰的内心其实也是向着士人阶层的，所谓从者不论，抄没非法所得，保留其祖产，其实就是不触动士人豪族的根基，只进行一些法律层面的处罚，以平息民愤，获得一个仁德爱民的名声，再然后获得士人的接纳，争取诏安，从而最终融入士人集团。

从根本上说，徐杰只赞同在士族专制统治的框架内，进行一些法制或仁政的改革，他绝不可能有让人民推翻士族阶层，真正当家做主的意识形态。这是他所在的这一历史阶段，和他所接受的阶级教育决定的。

也就是说，玄晔或许可以依靠他们，即以徐杰为代表的士族知识分子，组建另一个士族集团，去打败其他军事集团，赢得天下的统治权，却不可能让他们“自己革自己的命”，让底层百姓当家做主！

这才是这几日玄晔苦恼和犹豫的。

玄晔想将士族阶级斩草除根，但他又不敢！他怕，他怕整个世界都不理解他，抛弃他。

不是还有老百姓支持他么？

底层百姓或许是支持玄晔的一些施政措施和主张的，但却未必有当家做主的意识和觉悟以及能力！

陈胜、吴广、黄巢、朱元璋、李自成，他们即便“革命”成功了，却成了另一皇帝！百姓还是百姓，依旧缴税纳粮，依旧挨饿受冻。唯一的改变或者成就就是崛起了一帮新的地主。

便是在座的诸位将领皆是出身底层百姓，他们何尝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拜将封侯，良田美宅，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之人。

他们的内心里，其实根本从来都没有人民应该当家主做的意识形态，他们的反抗其实只是想要摆脱本阶级的压迫和苦难，跻身为人上人的统治阶级！毫不客气地说，他们的反抗只是为了脱离和“背叛”本阶级！

“马克思列宁主义最大的贡献在于启民‘心智’，我才知道您的伟大，和此时对您迫切的需要！”

玄晔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压在心底，阶级革命还是先别着急想，生存和发展实力才是根本，最紧要的是解决眼下的分歧。

玄晔又问道：“此间还有一些豪族大姓不在名单上，对他们的产业怎么处置？”

一个屯长出列道：“地主老财，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就应该将他们统统抄家灭族！”

这一提议，引起了多人附和。

徐杰一惊，连忙道：“主公，他们何罪之有啊？”

玄晔道：“抄家灭族倒不至于，但是他们的地租太高了，我想给他们降一降；他们的田地太多了，我想给他们减一减；而百姓的田地太少了，我想给他们增一增。”

“这恐怕不合情理，亦不合律法吧？”徐杰道：“毕竟这田地都是他们私有的，种地交租，你情我愿，该收多少咱们能干预么？更遑论减地增地！”

此言，堂下亦多有赞同。

玄晔沉思了一会儿，附耳对孙仁说了句什么，孙仁神情一愣，依旧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孙仁偏着头，一脸嫌弃地伸直了双臂，将一捧用树叶包裹着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在了徐杰身前的案上。

徐杰不知是什么，低头瞧看，再凑上去闻了闻，跳起来叫道：“啊呸！这是狗屎，孙仁，你这是干什么，成何体统？”

玄晔起身，拿起身侧栏倚上的宝剑，拔剑出鞘，来到徐杰跟前，令道：“吃了它！”

“什么？”徐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您说什么？”

玄晔执剑厉声道：“吃了它，否则，你就得死！”

徐杰这时听得分明了，却见玄晔手持利刃，目光灼灼，不似作伪。他反而镇定下来，哈哈一笑，梗着脖子，道：“主公要杀便杀，却莫要侮辱我！”说罢，闭眼，引颈就戮。

玄晔回剑入鞘，对徐杰恭敬一拜：“真义士也！”

徐杰不明所以。

玄晔回到主位，环顾众人，高声道：“豪强地主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有人说种地交租，天经地义，但地租高达六成，不交就得饿死！就像这泡狗屎，你可以选择不吃，但你得死！你们还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么？”

这一比一问，振聋发聩，令人皆瞠目结舌。

徐杰心中恍然一惊，伏地请罪：“属下知错，属下万死！”

于是，堂下诸人对减租一事，再无异议。

在日后，“狗屎减租”一事，被传为美谈。

适时，玄晔下令：“凡在名单上的人家，皆逮捕问罪，抄没家资，若敢反抗杀无赦！逮捕之后，押赴本亭，当即审判，确证无罪之人就地释放回家，每人返还良田百亩，以做生计。”

“有罪之人，又罪不至死者，可判处有期徒刑。另外，高兴里高家庄的人就不必劳神再审了，全部诛杀。”

临了，玄晔不忘叮嘱：“记住，尽量不要毁坏财物，各自去军营调派人手罢，动作要快，必不使一人漏网！”

“诺！”众人轰然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