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马的意外牺牲

老马是被流弹击中的。

老马刚刚走出巷口来到街面，枪声就在这时候突然响起，老马中弹。街道突然混乱，行人蹲下。一个人飞快地跑过倒地的老马，三四个日本士兵后面追赶。枪声啪啪乱响。

别过来，老马仰面倒地之前向空中拼命喊出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口里喷出大团血沫。

丁纯慢慢退后，他没有理由违背老马的意愿，这是命令！他原本跟在老马身后，保持一定距离。

巷子窄狭，裸露的砖瓦布满青苔，青石子地面弥漫着潮湿的水气，水气里渗进无尽的血腥。昨天丁纯跟老马走进巷口时蓦然记得的是戴望舒的雨巷，寂寥的雨巷，对，雨巷，丁香和油纸伞，新诗的意境是一个遥远的梦境又如此现实，不过美好的氛围被硝烟和地上褐色血斑击碎。

丁纯跑回院子里，那个跟他和老马从上海一路而来的少年小林抬头看见丁纯满脸的惊恐。老马中枪啦，丁纯急促喊道，小林扔掉手里的东西向门口冲去。丁纯一把拦住，不能过去。老马说的，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小林扑到丁纯怀里大哭。

没想到老马以这样的意外结束刚安顿下来的短暂平安。他拍拍小林的后背，无法用语言安慰，过了好一阵他转身返回巷口。

街上无人，老马躺在街头，身下流趟大滩鲜血。

日本鬼子每天都在占领区杀人，中国人手无寸铁，反抗的和不反抗的。老马说县城被鬼子占领时把没有出逃的百姓几乎杀绝，随着战线的延伸县城变成日本鬼子的物资中转地，原来逃难的人们渐渐返回，其他地方的人也向这里聚拢，因为无处可逃。南京方面派出县长来配合日本的统治，屠杀慢慢减少，杀戮没有停止。

丁纯望着横尸街头的老马。

一个人发生意外另一个人必须活着，如果没有能力营救即使我死在你的面前也不许轻举妄动。老马这样交代，反过来是你，我也一样！

他和老马相处的时间仅仅局限在上海与县城这段路程。老马说我没有人了，如果到了县城没事,你就留下来潜伏。房子是我的，房契在炕上的房顶，以后归你了，找机会换你的名字。我有权利改变你的任务，我要出事了你得代替我继续完成任务。一路曲折却没什么状况，不料到刚到县城的第二就出事了！他应该今天去县上报到，老马已经为他安排好工作。

街道的嘈杂慢慢平息，丁纯感到时间的漫长，他竭力让心跳平复下来，走到老马身边，伸手将老马睁着的眼睛合上。

县长肥胖的身体即使不动丁纯也能听见藤椅发出吱吱地压抑，县长抬抬粗大的脖子做起身状，小罗卜似的食指点着丁纯，给你一天时间把他埋了，这里二块大洋拿去用，好歹也是我表弟嘛。县长眼光复杂地看着丁纯，那是个能人啊，你就留这干吧！他给我说过介绍个亲戚来我这里落脚，就你一个人吗？

我还有个弟弟！

县长说，县里是个空架子，什么都得干。吃得苦吗？

老马昨天一到就见了县长，回来跟丁纯介绍过。这个县长和他沾亲带故，人品很差，与县长要保持距离，说的很含糊。县长才从南京派至此地，光杆一个，正在组班子。原来的班子死的死逃的逃。日本人主要精力放到搜捕抵抗者和火车站码头的运输上，恢复县城秩序交给马县长。

丁纯看着县长庞大的身躯暗自叹息，能，县长，您费心啦！

没什么的，哦，对了，你是老马的表弟？

老马的奶奶是我姨奶。

我是老马的哥哥，以后你就叫我哥哥。这年头能有个亲戚不容易呀。

是，表哥。

县长满意地摆摆手。

丁纯走到门口的时候，县长说人死就死了，这年头死人不奇怪，出去不要乱讲！自己知道好了。丁纯懂事的躬下身子，谢谢县长。

老马的尸体躺在小院的井边石板。

丁纯从外围正式加入地下党组织不到三天，介绍人李阿大通知他马上离开上海，组织暴露了，出了**。他说自己才加入组织，**不认识自己。加入组织就有资料，**的职务不低可能看到你的资料，李阿大同时告诉他，组织给他安排了新的落脚点，到达之后有人会找他联系。

3451。有人会用这几个数字接头，他的回答是：再数一遍，搞搞清楚！来人会说，不差几个。这个接头暗号只能自己知道。

去联络点找接应你的同志，越快越好。联络点的人叫老马，连喊四声老马，他就会你带你走。老马负责带你去新的目的地，有人找你接头，其余全靠你自己。

他读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一段描写主人公在危险来临之际不顾身家果断撤退的情节，现在情形相似。送走李阿大他毫不犹豫直接去了联络点。老马赞赏丁纯的果断，一个新人有这样的敏锐实属难得。也许从这一刻起老马有了让他在发生意外后接替任务的打算。在老马那里等了三十分钟，没等到其他同志。老马看看表，不能了！随手把腕上的表摘下扔到房顶。

现在，丁纯对于以后的情况毫无头绪，眼下得先把老马入土为安。小林正将一把把枯草朝老马身子下面塞进去，这个少年哭过后说马叔叔躺在地上会冷的，找来一堆枯草给老马垫身子。

他告诉小林，我去找车，回来找个埋人的地方。话说出去又感到这种说法有些残酷，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会不会觉得他不近情理。

城西边有个大庙，小林告诉他。

丁纯有些诧异，他们昨天跟老马同时来到县城，也没有时间出去，无法留意周围的环境，小林怎么很肯定的知道西边有个大庙。

大庙。拉尸的车掉头回去，丁纯用铁锨在地上画了个方框，开始在方框内一点点开挖。这是个力气活，他还从未干过类似的体力劳动，良好的家境使得丁纯从小以书为伴。上完初中，他接受不了学校死板的教学方式选择退学，父亲喜欢国学，请来家庭教师,《论语》《春秋》《中庸》《大学》《千家诗》轮番教授。他喜欢唐诗宋词和白话新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富裕的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强壮的体魄反而体质孱弱，相比其他的几个姐姐茁壮健康简直不像出自同一家庭。父亲看着整天沉溺戴望舒新诗的丁纯一声叹息，这孩子废啦。

我来挖，小林拿过锨接着挖。丁纯有些惭愧，自己虽然比小林大不到十岁，毕竟是个大人，双臂早已酸痛不已，想歇息一下看看蹲在旁边的小林有些不好意思。坟地选在大庙的后面，大庙的框价基本完好，因战乱失去香火，殿前的空地上胡乱睡着十几个难民，几个小乞丐在大门外游荡。丁纯围绕大庙转了一圈，发现大庙的位置虽然离县城不远却呈现荒凉，一路到这里呈下坡势。这里是一片广阔的洼地，周围死气沉沉。庙后前边有大片的芦苇沼泽，更远处便是水牛山，海拔不是很高，山的尾巴朝西南方向伸展。丁纯注意到大门左边有一棵巨大的樟树，右边同样位置有一个巨大的树坑。

俩人轮换挖好坟坑，小林累的满脸通红依然不声不响。丁纯瞅着比自己还沉默寡言的小林暗道佩服，这孩子比自己的经历一定复杂的多，他的举止超过了所属的年龄，老马的牺牲给了他非常的承受。

没有棺材，老马裹在一张席子里就此长眠。丁纯准备把坟头加高。小林说不要坟头。丁纯诧异，不要坟头？

小林的眼泪一下涌出来。

丁纯胸中掠过一道锋利的闪电惨白地耀亮自己狭仄的历程。他呆呆地望着小林，这个少年明显经历过许多自己所不知的里程，难受的撕心裂肺却忍住不哭。他说，记住这个地方。

县城不大不小，很乱，日本人每天搜捕抓人，老马打算停留二天，安排完丁纯的事情第三天就要带领小林出发。小林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老马的意外牺牲打乱了原来的计划，丁纯自责着，自己一个人是可以安葬老马的。不由自主的走到小林前面神情警惕起来。

关上院门，丁纯走进西屋关上房门，透过裸露的窗户听了一会儿。

明天你走不了啦，老马的证件我用不成！你不能一个人走，我们得等。以后看有没有机会。

小林点头答应。

小林虽然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交流起来一点也不吃力，丁纯觉得在有些方面比自己还成熟。

老马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去矛山，老马牺牲了，我会继续完成这个任务。丁纯认真地说。我发誓！

老马说任务就是送货物，必须带上小林。丁纯弄不清货物和小林有什么关系，也许送货只是组织上的说法，在这个生死存亡的环境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具体的货物只有老马知道，丁纯判定这个货物就是小林，已经很明显了，只是没说明而已，护送小林去矛山。至于小林身上有什么秘密他还不知道。一路上丁纯感到小林的身份非同寻常，老马很紧张，明确告诉丁纯任务的地点，接头暗号。人都是有预感的，也许老马有了强烈的预感，也许老马看惯了危险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