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信任

都说家有一老是个宝。这话放在我们家，是最适合不过了。我太奶奶在关键时刻能够听星火伯伯的劝，这是让我娘完全出乎意料的。前阵子我爹说要接我太奶奶去通县住一阵子，她老人家都坚决不去，说是自己说不定哪天早上就起不来了，死也得死在张湾。八十九十不出门，这是老话，命数无常，恋土恋根的老人，总把能够死在家里，作为生命最后的福报。可是，这会，她明明是恋恋不舍，却依然满脸笑着跟我们走了。

很多年以后，我娘告诉我，那天，星火伯伯对我太奶奶只说了一句话。“这日本人来了，要打仗了，这张湾也不安全。河神婆，你不走，妮子和民生也不会走，到时候水生那边放心不下，容易出叉子。”星火伯伯把话点到要害上，我爹可是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也是她的胳膊肘窝出来的。

“我都快一百岁了，还要去游四海，真是活成老妖精了。”我太奶奶手抚着被运河上烈风吹散了白发，对我娘说道，“妮子，走，咱跟你男人闹革命去！”啥，你说我瞎说，我太奶奶哪懂什么革命。哈哈，那你就老外了，我太奶奶可是慈禧那个老女人的铁粉，戊戌变法，你应该知道吧，她经历了那些事，能不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吗？咳咳，不说了，那会我太奶奶是个**。不过，我严重申明一下，因为我们家是大清朝册封世袭的从二品武官，鼎鼎有名的通州运河河神，所以，从感谢皇恩浩荡之忠贞气节考虑，我太奶奶和她曾经见过一面的慈禧站在一个立场，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了，她才不管谁革谁的命，只知道河神的上司永远都是正确的，这会，星火伯伯就如同当年的僧王，是第三代河神的上司，所以，他的话得听，必须无条件地听。

唉，扯得有点远了，我太奶奶岁数的有点长了，她的事一说就容易跑远，就像运河水流一样，你都不知道她会流到哪里去。不好意思，言归正传。

星火伯伯安排接我们的人，其实我也认识，就是高楼金的那个高大炮。这个长得比我那傻爹还要壮实的大个子是我最喜欢的，因为他比我爹还傻。咋哩，你说我怎么总喜欢傻大个？呵呵，和傻的人在一起，才显得小爷我聪明啊，这都不知道，你个大沙子。呵呵。

高大炮驾着马车走了大半天，到了一个河汊子边上，就让我们上了一条小舢板。“这是我家的船哎。”我一上船，就认出来了。那船帮上还刻着我太奶奶的像呢，一竖两叉，像条扫把，但我坚持认为我画的就是我太奶奶。这船自从我爹跟了殷汝耕之后，就栓在苇荡子边没动过，我娘去湾子里网小鱼小虾的时候，就把我扔在那小船上。那有四十多厘米高的船帮好高，我多少次努力地想翻越都没有成功过，所以只能在船帮上画了个我太奶奶，以作“本小爷到此一游”。

“你们家的船，现在可是我们游击队的红船了哦。”这是游击队装备最好的一条船，所以大伙都好稀罕它。因为运河水道淤得很严重了，和张湾人一样，过去家家都有小船的运河边的村落里，有船的人家已经很少。不过，自从前年殷汝耕成立冀东伪政府以来，征集了不少民工在旱季疏通运河河道，所以，又有不少人家开始置办了简单的小船或苇板之类的，权当简单交通工具和网鱼网虾用。那会，运河边的老百姓还都说殷汝耕好来着，现在看来，原来那家伙阴着呢，明着是说造福百姓，骗数十万民工去挖淤泥，实则上是想为日本军队建水上运输线。

见了自家的小船，我才不管高大炮说什么，一头就扎进货舱里玩去了。“妹子，队长让我接你先去我们的根据地，等我们打完明天的仗之后，再一起转移。”高大炮忙着把我太奶奶抱上船，同时对我娘说道。

“真的要打仗了啊？！”我娘一听说要打仗，吓得人都抖了一下。她后来告诉我，死人她见了很多，但真正打仗她没见过，所以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啊，这次跑跑提供的消息，要是准确的话，我们游击队可就算正式开张了，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只等小鬼子自己钻进去了。”高大炮却是很兴奋。他是游击队为数不多的打过仗的人。早些年的时候，军阀乱战，他被抓过丁。后来，他跟着星火伯伯跑货，也参加过长城上打小鬼子的战斗。不过，他经历的都是一些小仗，拿他自己的话说，而且都是败仗，次次被人家撵着打，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所以，这会，他想着游击队主动出击打小鬼子，甭提有多兴奋。

“这个你放心，我们家水生的消息绝对可靠。”一听高大炮提起我爹，我娘原先发抖的身子都不抖了。全湾子的人都说我爹胆小，但我娘却知道我爹其实是胆包天的货，而且是她最靠得住的男人。

我娘对我爹的信任当然不是无中生有的，但是，同样是信任，有些人却是瞎了。就比如殷汝耕。

也不知道为什么，殷汝耕对我爹的信任，一直是上午的太阳，一日比一日高。原因有很多，包括一个小故事。

就在我爹新到殷汝耕身边当差之后，星火伯伯就唱了一出双簧戏。因为有我爹这个内线，星火伯伯很快就掌握了殷汝耕的生活习惯和日常行走路线，专门扮成一个算命先生在西门外候着他了。殷汝耕迷信，但也不会轻易去找人算命，但星火伯伯却料定他会去。理由很简单，殷汝耕好奇心特别强，凡事喜欢钻牛角尖。知道一个人的弱点，下套子就容易了。

那天，殷汝耕骑着他那高头大马出来，我爹走在前面牵着马。走到西边夜市边上时，突然看到那边有一群人在围观。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算命的瞎子在摆摊。那年月，瞎子算命，走到哪里都有，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稀罕的，殷汝耕扬扬手，就让我爹牵着马走开。可是，就那一会，算命摊前就出现了骚动。原来，一个老者突然痛哭流涕起来，跪着求算命先生：“先生，你得救救我家孩子啊。”然而，那个算命先生却巍然不动，只回答了一句：“老先生，天机不可泄，命数不可改，善恶有根，请自便吧。”

殷汝耕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吸引住了，他想都没想，翻身就下马冲那算命先生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