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赞扬的怪人

麦子收割了，玉米开始发芽了；玉米收割了，麦子开始发芽了……

秋收完毕，种完小麦，母亲就开始着手盖新房了，卖掉了两头肉猪，把所有多余的玉米花生棉花全部卖了，终于凑够了三千元，那座崭新的房子就在这母亲辛勤攒下来的三千元花光的时候站起来了。那个日期也深深地刻在我们家房子上面：公元一九八四年后十月初二。那一年我们家人很开心，不但盖起了新房，而且不欠一分钱外债，重要的是过年的时候还有一头大肉猪。

用伟大来形容我的母亲一点也不过分，那个单靠自己弱小躯体支撑起来的青砖瓦房，在当时我们村子里是非常好的，有很多劳力的家庭也未必能够做得到。而这座让我感受得到温暖和舒适的房子一直陪伴我读完大学。

我们终于住上了新房，把以前的房子留给了婶婶一家人，母亲就带着两个小的和两个弱的离开了以前的那个家。过年的时候家里的那头猪卖了三百多元，母亲用这些钱买了一台崭新的缝纫机和面条机，缝纫机是母亲的梦想，有了面条机以后就不用再擀面了。

住进了新房，谁都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就在那时候，奶奶病倒了，奶奶这一病花去了三千多，而这三千多也最终没有挽留得住奶奶，就在那个收割小麦的季节，她陪爷爷去了。

从此，母亲就开始了不休止的还债生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外婆家我的二舅三舅和小姨的婚事成了头等大事，家里面的收入全用在他们身上了，那几千元的债都是借东家补西家的。所幸的是，村里的人都是那么和善，这让我在何时何地都对这些朴实善良的农村人产生极大的崇敬和赞美，这种感觉在后来我入住城市之后就愈加强烈了。

在我十岁岁的那年暑假，我从外婆家赶了回来，母亲和十二岁的哥哥都去田地里除草施肥了，百无聊赖的我就在村中瞎逛，想找点事情来消遣下。由于我一直没在家，所以村子中的小伙伴熟识的很少。

那一天我在村边的时候，听到了树上“啾啾”的麻雀的叫声，我赶紧走过去，出人意料的是，那些麻雀看到我之后居然没有理睬我。我很好奇，继续悄悄地往那密集的小树林里钻去，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在树林里嘟着嘴的老头——我的三爷，三爷口中吹出的声音和树上麻雀的声音居然一模一样，麻雀的叫声和着三爷的节拍，那种默契的配合让我惊呆了，这是在聊天！

一只麻雀扭头看到我之后，“唰”地一下子飞走了，边上的十几只麻雀立即扭头朝我这边看了下，见有生人，就再也顾不上聊天了，张开翅膀飞到更高的树上去了。

三爷发现我之后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笑了：“是小燕啊！你们放假了？”

“哦，是，是的。”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跟村子里其他的小伙伴们一样，对着这位神秘的老人，内心深处有一种畏惧和排斥感，说话的时候也很紧张。

没想到他和我一样，也是突然间一句话说不出来了。我们两个对视了几秒钟，而我却感到自己像是钻进了一个正在烧着的砖窑下面的小屋里，全身上下忽地冒出了很多热汗，就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过身，飞奔而去。这是我记事以来跟三爷的第一次接触，虽然他跟麻雀沟通的绝技让我内心深处充满了好奇感，但是他那充满神秘感的传闻却让我望而却步。

“妈，我下午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会跟麻雀说话。”吃饭的时候我把见过三爷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那是你三爷，你要叫三爷，怎么能称呼那个人呢？”母亲笑着责怪我。

“三爷有没有教你怎么跟麻雀说话呢？”倒是我哥哥来了兴致。

“没有，他们都说他是个怪人，我不敢跟他搭腔。”我的回答让哥哥感到没趣，他就只顾吃饭了。

“你不能这样说的，”母亲又批评我，“咱们家盖这座新房的时候，你三爷可是帮了咱们不少忙的，你可不准说他是怪人。”

“知道了，妈。”我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低头吃饭。

“再说了，咱们跟你三爷也是一家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你三爷，知道吗？以后要对你三爷态度好点。”母亲又补充。

“三儿也是个苦命人啊！”一旁的曾祖母唠叨着，但是我没听明白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下次见到三爷，你让他把跟麻雀说话那招教给你。”哥哥在对我说。

“不过啊！你三爷对麻雀还真的有一套，可是那本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学的，你伯（我父亲）都没学会。”母亲在一边笑道。

吃完饭母亲就拉着我们弟兄两个给父亲写信，那时候我刚刚读三年级。说到写信还是第一次呢，于是就按照母亲的要求坐了下来。哥哥急于出去跟伙伴们玩耍，就对母亲说：“让小燕写吧！我都写了那么多了，伯都听腻了。”说完人就飞奔而去。

母亲拿出一沓稿纸放在我前面让我写，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怎么写。

“妈，我不知道写什么。”我放下笔，无奈地望着母亲。

“你可以写你想念他，想他早点回来啊！”母亲在一边耐心地指导我。

“可是我真的不会写，”我想了许久又说，“妈，我连我伯的样子都忘记了。”

母亲迟疑了一下，我看到她眼眶里面充满了泪水，母亲鼻子抽搐了一下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一见，慌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母亲流泪，上一次是在镇上父亲被警车带走的时候，于是赶紧说：“妈你别哭，我写。”

母亲用手拭去泪水，很快就破涕为笑：“真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能忘记你伯的，他是世上最好的。”

于是，我就绞尽脑汁写着，生平的第一封信，我就按照自己的思绪写到：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写了这一句我再也写不下去了，而一旁的母亲则是很慈祥地注视着我，什么都没说，看到母亲，我终于又想到了一句：我想你早点回来，我不想看到妈妈哭。

母亲看完这一句，泪水又涌了出来，我又一次吓坏了，也跟着哭了，把那张纸揉成团，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中，紧紧地抱着母亲：“妈你别哭了，我不这样写了，你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母亲又一次拭干了眼泪，轻轻地把我从她怀中挪开，双手在脸上揉了几圈，力图使得自己平静下来，她把那张揉成团的纸捡了起来，用双手慢慢地把它打开捋平整，然后笑着对我说：“这是你给你伯写的信，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这样写也行。”

后来母亲就让我去找我哥哥玩，然后她自己就坐了下来给父亲写信，而跟着哥哥玩得很开心的我很快就把母亲的泪水给忘却了。每次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都很自责，十岁的我也应该懂事了，如果我像哥哥那样懂事，如果我像哥哥那样一直生活在母亲的身边，我一定会理解母亲的苦衷，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母亲开心的，然而事实却是，我把母亲惹哭了。

那晚听了母亲和哥哥的话，我忽地觉着三爷并非是那么可怕了，甚至再去见他一面的念头在脑海中跃跃欲试，但是内心深处又有一道无形的绳索束缚着我，使得我不敢也没办法让这个念头付诸现实。

第二天早上是逢集，母亲就让哥哥带着我搭着村子里邻居去赶集的手扶拖拉机到镇上的邮寄给母亲寄信，而哥哥则用剩余的钱偷偷买了两根橡皮筋。回到家里他便赶紧从一棵榆树上砍了个树杈做了一个弹弓，做好弹弓哥哥就带我出去打鸟。我对哥哥是相当佩服的，在我看来，这世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推桶箍、打捻转、打翘……，只要有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我乐滋滋地跟在哥哥后面盼望着我们能有重大的收获，哥哥还是很不错的，没一会就打了两只麻雀，鸟儿见到我们之后就立即飞走了，而我提着两只麻雀在后面走着也累了，就不想再跟着他走了。

后来哥哥也不想玩了，他就在地上挖了个坑，把两只麻雀埋了起来。

“哥，咱们干吗要把把麻雀埋了？”我不解地问。

“你不懂的，人死了都要埋的，你说是不是？”哥哥笑着说。

“是的，你咱们埋吧！”我是永远觉着哥哥有道理的。

“咱们也学学大人，埋鸟。”哥哥乐滋滋地说着，我一听也来劲了，赶紧把刚刚埋好的那两只麻雀扒出来，又埋了一遍。

“你们在做什么？”我和哥哥正埋的起劲，忽然传来了一阵冷冰冰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来是三爷！见到三爷，平时一贯机灵的哥哥立即蔫了，我一下子也紧张起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埋麻雀。”

“很好玩吗？”三爷瞪着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低着头，都不敢出声了。

我们都在想着会有更严厉的批评和指责，都提心吊胆地低着头，不敢看抬头正视他。没想到三爷也不出声了，他只是蹲了下去，把地上那两只麻雀放进我和哥哥挖好的洞中，而后又用土把它们盖好，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对我们两个说：“以后不要再打鸟了。”

“哦。”哥哥见机会来了，赶紧应答了一声，一把拉住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