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被挖苦无地自容 尽人道丹老道救人

钟大林在老道人歇脚的山洞中，昏迷了一天一夜后，终于醒过来了。

这是哪儿？自己不是跳下悬崖了吗？是谁把我弄到这儿来？钟大林醒来后，看着这个光线昏暗的山洞，心里生出一串问号。他又想起了在他脑际中定了格的那一幕，想起了那群逃兵狰狞的嘴脸，屈辱的泪水，从那张刚毅的脸上流了下来。

小道童见钟大林醒来，急忙去喊师父。

“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这一天一夜可把老道我给吓坏了。”老道人看着醒来的钟大林说。

钟大林听见有人说话，睁开浮肿的眼睛一看，见是一老一少两个道人站在面前。“您是……”

小道童说：“他是我师父，是我师父救了你。”

“哦……谢谢道长了。”钟大林说着，欲起身向道人致谢。他刚一动身，剧烈的疼痛使他全身一阵抽搐，不得不再躺回去。

老道人看到钟大林痛苦的样子好生纳闷，病人的伤，是胳膊骨折了，他的丹药治骨折，半日内就会消肿止痛。难道……老道人给钟大林撕开破烂的衣服，发现钟大林脊背上满是血肉模糊、棍棒击打过的伤痕。他问钟大林：“这位兄弟，你脊背上的伤，不像是从悬崖上摔下来造成的，是谁对你下如此毒手？”

听了老道人的话，钟大林立刻想起那些畜牲般的逃兵，两眼一红，“哇”的一声哭了。他虽然对老道人不了解，可他曾经听人说过，出家人不问世事。况且，老道人救了他的命，与救命恩人说假话于心有愧。于是，他坦诚地把他遭遇的一切，及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如实地告诉了老道人。当说到被逃兵侮辱时，又是痛不欲生。

“唉……造孽呀，国民党该败，败得不屈。世上哪儿有这等没了人性的败类？畜牲不如。”老道人听了钟大林的哭诉，愤愤地大声怒骂着，好像那群逃兵侮辱的是自己。

老道人咆哮一番后，又缓下气来安慰钟大林说：“钟老弟，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吗，受点儿委屈算不了什么。大汉朝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如果像你一样，受辱后寻了短见，哪儿会有后来的大汉朝？人们常说：‘身病有药治，心病无药医。’我看未必是这样。这种事情虽然让人气愤，但也不要太认真，权当是一场恶作剧得了。你是国军的将军，他们是你的兵，自己的兵啥德性你们不知道？你看看人家**的兵，对百姓秋毫无犯，官兵间亲如兄弟，哪儿像你们？**抢掠无恶不作，百姓跟着遭殃就够倒霉的了，竟然还抢劫起自己的长官来？真是天大的笑话。究其原因，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都怨你们这些当官的？国民党有这样的兵，焉有不败之理？”

老道人不但不像钟大林想的那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世事的世外人。反而知道的事情非常多，对时局非常关注。他在走村串巷为乡亲们治病时，密切地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和国共两党的胜负。“出家人不问世事”之说，是没有受到旧社会的伤害，站着说话不腰痛的人认为的。老道人对那个吃人社会的深仇大恨，不要说他出家当了道士，就是百年之后升天当了神仙，他也不会忘记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道人一生行善，但是，他发誓不为地主老财和代表着旧社会的国民政府官员服务。自打知道他救的人，是个提起来就让他恶心的国民党时，心里一直很别扭。便借安慰之机，狠狠地把钟大林挖苦了一顿。

钟大林被老道人挖苦得脸上火辣辣地，想不到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个采药的老道人竟有这般见识，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这老道人哪儿是在给他治心病？分明是在列举罪行声讨他，幸灾乐祸地挖苦他。可他无言以对，只有害臊的份。

老道人的话虽然不好听，但细想起来也都是实话。那些无恶不作，失去人性的国民党兵，不是跟着他们的长官学的是什么？在国民政府的部队里，军官上层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不择手段地搜刮民脂民膏，只顾个人升官发财。下层军官则克扣军饷，盘剥士兵，抢掠百姓，哪儿还有党国的利益？这样一群败类还能带出好兵来？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兵？禽兽还不食同类呢，士兵竟然抢劫起自己的长官来？这样的丑闻传扬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呢。想想还是忍了吧，权当那老道人给自己治好了心病。

钟大林知道，老道人同大多数人一样痛恨他，因为他是个国民党的将军。但老道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老道人如何仇视他、挖苦他，他都不记恨。

“道长，您可是个大有学问的人，不但会治身病，还能治心病。”钟大林面带羞容说。

“怎么样，想开了？”老道人问。

钟大林没有回答老道人，只是不好意思地点头一笑。

老道人见钟大林笑了，他也笑了。但老道人的笑很不坦然，笑眼里似乎带有一丝冷漠，一丝不屑的眼神。

看到老道人不友好的眼神，想起老道人对自己的挖苦和误解，钟大林心里非常难过。他难过地说：“道长，您的那些话，权当是给我治病的药方得了，可别把我真的看作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虽然也是国民党里的人，可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国人的事。”

“好了，钟老弟，有话等你的伤好了再说吧。”老道人很倔，钟大林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因为耽误了治疗，钟大林的背上被逃兵们抽打的伤口开始化脓，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老道人为钟大林清理完了伤口，又把丹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一番忙碌后，又扶钟大林躺下了。

“以我看，对你妻子的事也不必过于担心。”老道岔开话题说，“即便是她真的去了台湾，你也用不着想不开，只要他们平平安安地，终有团聚的日子。”

钟大林说：“难啊，国共两党积怨太深，若是他们娘儿俩真的去了台湾，哪儿还有团聚的机会？”

老道人见钟大林如此悲观，继续开导说：“你是将军，知道的事应该比我多。你忘记了有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话了？纵观中国历史，多少个朝代不是这样？春秋列国，三国时期的吴、蜀、魏，它们不都是分了合、合了分？国共两党也不例外。国内矛盾毕竟不是民族矛盾，说不定哪一天，再来一次国共合作谁也看不透。所以呀，你不要太悲观。”老道人说完，给钟大林倒了碗水，让他吃了些活血化淤的药，嘱咐他安心静养，用不了几天就会康复的。老道人想等钟大林康复后，让他快些离开这儿。救了这个国民党，他实在不情愿。

老道人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因为他一生酷爱研究药学，炼制的丹药疗效神奇，名扬四方，人们都尊称他为丹药道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丹药道人也是个穷苦人，他被吃人的旧社会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出家当了道士。他虽然远离凡尘，但恶霸地主欠他的血债，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他在山外为乡亲们疗伤治病时，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无恶不作欺压穷人，目睹了**与穷人肝胆相照，带领穷人打天下，孰是孰非他心里很清楚。当他第一眼看到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钟大林时，救与不救他曾经犹豫过。虽然昏死过去的钟大林没有穿军服，但从他那富态的体貌和白晢的皮肤上，丹药道人就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怀疑他不是好人。但出于道家的慈悲和做人的道义，他还是救了他。

几天以后，在老道人与童儿的精心照料下，钟大林的伤彻底好了。

“道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道长的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钟大林说着，“扑通”一声跪到丹药道人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钟老弟不必多礼，您是将军，小老道哪儿受得起您的大礼？”丹老道没有阻止钟大林的跪拜，只是不冷不热地说着，悻悻地去山洞中取他采药的工具，他又要去采药了。

在给钟大林疗伤的这些日子里，他与童儿日夜守护在这里。他见钟大林的伤好了，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尽到了一个道士应尽的一切，钟大林应该走了。

钟大林早就觉察到老道人对他有成见，也猜到对他有成见的缘由。这时，又见道人对他的感激——跪在地上都不理睬，心里难过极了。丹药道人救了他的命，救命之恩胜过再生父母。他怀着一腔感激谢恩，恩人却不接受，这让他比死还痛苦。如果就这样走了，他一辈子心里会不安的。想到这里，他难过得流泪了。他抹着眼泪拦住了丹药道人的去路说：“道长，您救了我，在您眼里只是救了一条性命，如同救了一条狗。我知道您对我有成见，我也知道国民党对人民犯下的罪行，人民是多么深恶痛绝。但我没有罪，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我的父亲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母亲和弟弟被活活饿死。为了不被饿死，我才当了兵。我当兵时才十几岁，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其他的事全不懂。如果那时我知道，天底下还有为我们穷人打天下的红军，打死我，我也不会去为国民党卖命的。我是西北军抗日名将杨虎城将军的部下，对抗战是有功的。当我知道**是为穷人打天下时，早就有弃暗投明的愿望。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如愿，才落得如此惨境。道长，国军里也不全是坏人啊……”得不到恩人的理解与宽恕，钟大林的肠子都要断了。他虽然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的事，但毕竟是个国民党的将军。就凭这一点儿，在恩人面前，他觉得也是个罪人。他跪在丹药道人面前，哀求不要把他当成坏人。他不想离开后被恩人骂他，甚至后悔不如救了一条狗。钟大林声泪俱下，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道人看，看看他的心是红的，来证明他是个好人。

丹药道人听了钟大林的哭诉，顿时愣住了。他是杨虎城的部下？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这……他后悔了，他心里顿时生出屈打了孩子那般愧疚。丹老道早就知道，笼统地认为，国民党里没有好人是欠妥的。但每当他看到国民党政府的官员，或与国民党有关系的人时，就失去理智，固执地认为，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究其原因，是老道人对旧社会、对代表着黑暗势力的国民党的仇恨太深了。

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老道人早就听说过，逼蒋抗日的**与杨虎城，更是如雷贯耳。眼前的这位钟老弟，竟然是全国人民敬仰的爱国将领杨虎城的部下？听了钟大林的哭诉，丹药道人庆幸自己救人救对了。杨虎城麾下的将军，怎么可能是坏人呢？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和弟弟，都死在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他的命运与自己一样……想到这里，丹药道人急忙拉起跪在地上的钟大林说：“钟老弟，快起来，是我老道错怪你了。我的全家人，都是被恶霸地主害死的，我与恶霸地主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国民党帮着恶霸地主欺压穷人，所以，我看到国民党，就像看到蛇蝎那般厌恶。看来是我错了，您说得对，国民党里也不全是坏人。钟老弟，您能原谅我吗？”

“这是哪儿话？要说原谅的话，还是请您原谅我吧，原谅我一步走错了，变成了国民党。嘿嘿……”钟大林见丹药道人宽恕了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钟大林的诚恳朴实，早就被丹药道人喜欢上了。因为见他是个国民党，所以厌恶他。这时，知道他也是穷苦出身，还是杨虎城的部下，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慨。从这天起，他与钟大林就成了一对好朋友。丹药道人比钟大林大十岁，称钟大林为“钟老弟”。钟大林则称道人为“道兄”。

丹药道人把钟大林安顿在养伤的山洞里，给他换上一身破旧的道袍，把他打扮成一个五大三粗的老道士，成了他爬山采药的好帮手。

钟大林以道人的身份，在山洞里住了几个月以后，再也待不下去了。丹老道救了他的命，他无以报答，本就于心不忍，怎么能长年被恩人养活呢？更让他牵肠挂肚的，还是他的妻儿。除了被辱时，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妻子和儿子的影子，无时不在眼前晃动。随着身体的康复和精神的调整，寻找妻儿的迫切，又搅得他寝食不安了。他曾经多次去过那个码头，也曾想找到与妻子最后在一起的女佣，他想女佣一定知道妻子的去向。但他连女佣是哪儿人都不知道，如何能找到她？当年女佣来他家时，是隔壁军需副官的太太，郭大脚介绍来的。如今郭大脚去了台湾，他从哪儿查起？迷茫中，他只好无奈地相信了丹药道人的判断——妻子去了台湾。

国共两党战火未灭，台海两岸剑拔弩张，去台湾寻找妻儿谈何容易？善良的老道人，劝他留下来做一个真正的道士，慢慢等待时机。可寻妻心切的钟大林，哪儿会有那种耐性？于是，他辞别了老道人，一路乞讨来到东南沿海，想找机会偷渡出海找到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