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这列火车人不算多，检票上车后，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正好临窗。由于只背着一个书包，落坐后将书包放下抱着，旋即两耳不闻窗外事，靠在窗上闭目假寐。

迷迷糊糊中，火车似乎动起来了，将我一路带进旧有的时光。

小学时，因为身子骨弱，甚至可以说是病秧子，在学校里常常受欺负，姐姐知道了，会找到他们，让他们对我道歉。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遭到嘲笑，姐姐被激怒之后，如发疯的母狮子般与他们战斗，那是我见过的姐姐最可怕的时刻，却是为了我。

最艰难的日子，是姐姐小学毕业后，那个人再也拿不出任何钱财，那些年他一直喝酒，然后发酒疯，出去干活的时候屈指可数，对我们不管不问。才十四岁的姐姐迫不得已辍学，进了工厂，姐姐年龄太小，许多工厂都不敢用童工，碰壁无数次，一家服装厂才收了姐姐，让姐姐干一些轻松的活。

升上初中后，我发觉姐姐越来越漂亮，每次来学校看我，许多同学都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看。姐姐穿的陈旧，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我会和姐姐跑到河边，挽起裤腿，冲进浅浅的河湾，嬉笑着打闹；或者在小树林里烤火，姐姐知道我不愿意回家，所以总会格外宠溺地陪我到很晚，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姐姐的辛苦，哪怕依旧对回家充满恐惧，我只能向姐姐表明回去。姐姐第二天要上班，她是工厂最勤奋的一个，所以工资也从一开始的一天十块很快涨到二十、三十。

姐姐能来到我身边，让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充满了色彩，是我一生的幸运。

但我不知道，罪恶其实掩盖在表面之下。

我初二那年，姐姐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由于宋城人的观念是越早结婚生子越好，将孩子交给父母带，再出去打工。十六岁的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加上姣好的面容和勤俭持家的名声，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那个人却一直不肯松口，按照他的性格，姐姐只是养女，嫁出去更好，不过姐姐工作后，他的酒钱有了保障，自己也不用出去干活了，倒是一桩美事；当然，如果将姐姐嫁出去了，还可以得一笔彩礼钱，但那个人一再拒绝媒人，只说姐姐还小，不适合出嫁。

我很高兴，姐姐原本也是开心的，虽然生活艰难，她还是不愿那么早嫁人的。她要照顾我，还要为那个人养老送终，所以总想迟几年嫁人。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姐姐的笑容消失了。

是一瞬间消失的，完全没有征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开始发呆，我说的话她也不注意听，和我说话时更是颠三倒四。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委屈得想哭，觉得姐姐可能真的有意中人了，已经不在乎我了，我跑到小树林里，抱着树泪水横流，一直哭到昏过去。

是姐姐将我背回去的，我醒来时头疼欲裂，姐姐帮我掖被角：你发烧了，别乱动。她起身去端了一杯水，让我就着水吃药，我问姐姐为什么最近对我总是爱搭不理？

姐姐勉强笑着说：我有点累，最近工厂忙，没事的，等缓过来就好了。

我没有多想，配合姐姐将药吃了。

单纯的我，从未想过人心如此险恶，接下来的日子里，姐姐强颜欢笑，我却一直没有发觉不对劲。

某天，我和姐姐吃过饭，那个人的房间里传出动静，姐姐身子一抖，赶紧去厨房盛了一碗饭，送进房间。我将碗筷送到厨房，忽然就听到一声瓷碗落地的声音，姐姐惊叫一声，几下碰撞声后，姐姐狼狈地逃出来。我也从厨房茫然地走出，姐姐抱住我失声痛哭，但很快又收住眼泪，让我回房，不容质疑。

姐姐的话对我而言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抗，乖乖回了房间。

那个人应该也出来了，我听到姐姐说：你别这样，小雄还在家，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亲儿子又怎么样？现在老子都这样了，还能管那个小兔崽子？说实话，当初领养你的时候没想到你能长这么漂亮，还真是赚了。

你——

凳子被打翻了，我猜测是那个人和姐姐打架了，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瑟瑟发抖。不知多久，响动停了，姐姐满身伤痕地进来，见我一动不动地盖着被子，以为我睡着了，她给我掖掖被角，然后到另一边的床上躺下。

黑暗中，我听到姐姐地嘤嘤抽泣声，我想去安慰她，但我不知如何开口。从那一天开始，我对那个人的厌恶越来越多，直到那一夜的发生。

弑父对我来说，不敢说从一开始就有计划了，但在我潜意识里，我一直想为姐姐寻求一个解脱，也为我自己摆脱梦魇。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我不害怕任何牛鬼蛇神，我不信仰任何神明佛爷，我唯独害怕的，除了生气的姐姐，只有那个人对我加诸的暴力。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光明世界，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接受不同的人生，在如此的人生中，有少数的幸运儿能享受生活，但广大的人却不幸在底层挣扎，一天的劳累为的只是生存的一点点资金。诚然，那个人生了我，没有他与母亲精血的融合，就不会有我，我并非冷血，并非寡恩，我只是在我十几年的成长中，受到了太多暴力。一次次的暴力，以及姐姐的被欺负，被伤害，让我明白，我只有反抗，才能冲破黑暗，迎接黎明。

只是，黎明在哪里？

火车停了几次，都没有将我惊醒，直到又一次停留，似有所感，我睁开了眼，见窗外的景色一片陌生，夜色尚未散去，却灯火通明，比宋城、锦城加起来都要繁华，问身边的大哥：这到哪里了？

北京啊，我们的首都。

北京？我恍惚了一下，心中预感愈发强烈，只能止步于此了。

火车上的广播发出一则通告：现在北京警方要上车进行例行检查，在北京站下车的乘客暂时不要离开座位，请诸位乘客配合。

没有人说什么，这似乎很正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叹了一口气，明白文姐没有为我瞒住多久，事实不出我所料，警方根本不是例行检查，一上车就直奔我所在的车厢，两头堵住。我没有任何反抗，在同车厢乘客地议论中，伸出手任由警察给我戴上手铐，但我拒绝蒙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北京警察对此没有过多纠缠，就这样将我押下了车。

北京的空气并不清新，尤其是火车站附近。

我被逮捕后，来北京的乘客终于被允许下车，他们陆续走过我的身边，我看到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背着简单的行李，胸口挂着蓝色心形吊坠，下车后就一脸憔悴地站在当地。他的眼神扫过来，我继续被警察押着走，但我还是冲他点点头，他下意识地冲我笑了一下。

又看了一眼，那个青年还是没有确定方向，却不再停留，跟在我们后面向着出站口走。

青年很快超越了我们，我瞥到他的手握上了蓝色心形吊坠，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似乎是女孩子的，我没听清。他在我的面前，出站后迅速融入人流，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我想他是来寻找自己所爱的女孩，我能给予的，只有可怜不堪的一点祝福。

夜色霓虹之下，我走向了警车，一名警察打开车门，我最后望了一眼天际，只感觉头晕目眩。

黎明迟迟未至。

（故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