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中霄一壶酒 微雨青衫湿

黑衣人一走，李承训就待回房，却在另一角遇到了段含烟。段含烟静静地看着一面湖水，手中提着一壶酒，自斟自饮。晴空明月，见李承训在月色下踏来，慵懒一笑，李承训心想适才一幕莫不是被他看在眼里，正想如何作答，段含烟却没有追问，而是曼声吟起了诗，李承训记得那是南朝刘宋时鲍参军的《拟行路难》：“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作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李承训道：“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此南朝烟雨清雅之调，俯仰之间，妙不可言。”段含烟道：“李兄弟也爱这凄伤之句？”李承训道：“听段前辈吟诵，想起儿时，家父教我诵读，心底确有凄凉伤感。”

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他记得李元吉时常会吟诵这首诗，他听着听着就记住了，有一回，“伯父”李建成来府中看他，他就背给了李建成听，李建成看着元吉，两人一时无语，也不知为什么，此后，伯父再也没有来过了，再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流落江湖。他清楚地记得，萧梦、上官捷、易衡山、莫砺山四个叔叔带着他星夜潜逃，几个叔叔告诉他，是二叔杀了父亲和伯父……种种往事涌上心头，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在他心里，在浪迹江湖的岁月里，他早已没有了王孙的娇贵之气，有的只有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落拓与凄苦，这些他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只有他自己能体味。黑衣人说他虚伪，说他迂腐，这些其实都是他保护自己的表象，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而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古语云，人贵自知，但这世上，有多少人，根本不知自己呢？

萧梦、上官捷、莫砺山、易衡山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是李建成，如果，承训知道了这些，不知心底又将承受何种惨恸？

段含烟嗯了一声，看出他有心事，就不再言，递给承训一个酒杯，两人对饮。段含烟道：“我看李兄弟功夫怕不单是耿先生所传授吧？”

李承训一杯酒下肚，回过神，自然不会知无不言，便道：“家师曾言，传给我技击之术，仅做防身健体之用，不能在江湖上炫耀，晚辈此次出来，倒也平静无事，只在一路上遇到了数位奇人，教授了些。”

段含烟道：“嗯，李兄弟际遇非凡，将来大有可为啊！”李承训摇摇头道：“前辈别取笑我了，风尘资质愚钝，生性闲散，哪有什么可为？”段含烟道：“我看李兄弟分析山庄诡事，抽丝剥茧，怎会资质愚钝？”

李承训为段含烟斟满一杯酒，道：“段前辈，莫不是怀疑我？”段含烟哈哈一笑，道：“之前我确实怀疑过，只因你来的太突然。”李承训道：“我本不想来的，是佟大哥非拉着我来。”

段含烟道：“他说带着你来历练历练，我原本很奇怪，你一个黄毛小子，来这不是添乱吗？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李承训道：“哦？”

段含烟道：“我在这山庄观察了数日，发现单凭我和佟林是查不出什么的，所以他找你帮忙，可谓是慧眼独具。”

李承训连饮了两杯酒，道：“我也毫无头绪，这地方实在是太怪异了，每个人都真真假假，阴阳怪气的。”

段含烟被这说辞逗得一乐，道：“你是说庄主夫人和那个管家？”

李承训道：“是的，除了他们，这山庄里的家丁，仆人，丫鬟，每个人都好像很紧张。段前辈，晚辈有个疑问。”

段含烟道：“你说。”李承训道：“易怜香身死这事，弓刀山庄为何请你与佟大哥前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段含烟道：“他们不过是想借我们两的名头告诉世人，尤其是告诉仙凫派，易怜香的死和他们没有关系。”

李承训道：“但是仙凫派的秦鱼贯和罗擒虎却死在了他家。”

段含烟道：“嗯，是如此，但你忘了之前的事了吗？”

李承训道：“仙凫派这两人之死，已经成功栽赃给了昆仑密府和名剑宗。”

段含烟道：“栽赃还不至于，我怀疑，昆仑密府和名剑宗确实有参与这件事，但是弓刀山庄铁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李承训点头道：“我相信天有道的。”

段含烟明白李承训的暗示，因为他们发现在不知道什么角落里，已经出现了一双眼睛。“天道和酒道是有类同的。”

李承训听段含烟说酒道，又满上一杯酒，说：“酒中自有天地，胸中自有乾坤，天地间，自有丘壑。”

段含烟道：“这丘壑，亦如技击的神髓，很多人，徒劳微末伎俩，难以解得大道，沦为雕虫。”

李承训将壶中酒全数斟上，道：“承蒙前辈教诲。”段含烟眼一眯，伸了个懒腰，道：“天快亮了，你我还是去养一会神，明天不定有什么事呢！”说着，各自辞归。深湖之畔，高穹之上，忽阴云成霰，霏霏然落下雨来，冷冷春雨，锁住了弓刀山庄，雨雾起时，依稀有几声干笑，和雨水滴答织成一片，夜雨敲打残叶，敲打着古旧的窗棂，窗棂上的灰尘被清洗，可以闻到窗棂的木香，一种干净的香，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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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漏壶流沙，过得很慢，天怎么也不亮，人们期待的鱼肚白没有出现，一盏破旧的风灯挂在山庄的一座亭子上，照着雨丝飘斜，有些萧索和凄凉，这时候如果有人在路上漂泊，浪迹，应该会为自己添一件衣服，找一个地方生一堆火，温暖温暖。这一夜，风风雨雨，有多少人，会因夜雨声声而照无眠呢？

接下来的几天，弓刀山庄很安静，没有发生一件诡异的事，所有人都放松了似的，没事儿就在山庄里赏赏花玩玩鸟，像名士雅集，浑不觉重重杀机。

李承训和柳青思在花园里，柳青思看着一簇杜鹃，道：“这花开得真好。”李承训看向柳青思目光所及之处，沉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柳青思见他心不在焉，道：“要不咱们走了算了，关我我们什么事呢……”李承训嘴角一扬，道：“走？把佟大哥一个人撂在这儿？”柳青思道：“不然呢？”李承训道：“不，不，佟大哥让我们来，绝非那么简单，定有需要我们的地方。”

柳青思道：“他这几天看到我们招呼都不打。”李承训笑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柳青思奇道：“你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承训道：“我昨天在梅花阁遇到了他，他说，不出三日，所有的事情都将黄河水清，真相大白。”柳青思道：“哦？”李承训道：“对于这个事情，你怎么看呢？”

柳青思道：“这个山庄里，有一个人，你注意没有？”李承训道：“庄主夫人，魏总管，段捕头，佟大哥，卓大侠和顾女侠，死去的秦鱼贯、罗擒虎，还有谁比较特别？”柳青思道：“魏总管身边，一直跟着一个脸色苍白，形容消瘦的年轻人，我从听见他说过话。”

李承训摇摇头，笑道：“我还确实没有注意。”柳青思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地方，道：“诺，你看。”循眼望去，在花园的另一边，一座假山下，一个穿着粗布长衣的消瘦男子在那儿呆呆地站着，凝视着假山之畔的湖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

柳青思道：“要不要去跟他说说话？”李承训点头，两个人往那消瘦青年所在的位置走去，

消瘦青年似乎没有看见他们。

柳青思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消瘦青年看了看柳青思，并不说话。

柳青思嗯哼一声，继续问：“怎么不说话呢？”柳青思语意温柔，李承训心底不由一动，旋即暗叹。

那青年的眉眼很是俊秀，可是面容苍白，像是患了不治之症。他痴痴地看着湖面，仿佛湖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李承训和柳青思也随之看向湖面，湖面有几片被夜雨打落残叶，有几尾鲤鱼，有几缕水波。

青年蓦地笑了，笑声也是痴痴的。李承训问道：“你笑什么呢？”青年还是不住地笑。李承训正要问，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道：“李兄弟，你们在做什么？”李承训和柳青思被吓了一跳。

李承训见是魏亚夫，道：“哦，没什么，只是见这位兄台独自在此神伤，想来安慰一下他。”

魏亚夫颇有深意地笑道：“李兄弟，他哪是神伤？如果他能神伤的话，就好了。”说着叹了口气。

柳青思问道：“魏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亚夫道：“他是我们夫人的表弟小谢，在很小的时候受了惊吓，已是痴呆，你说什么，他都是不懂的。”

李承训和柳青思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可他们还是觉得奇怪，奇怪这青年的眼神。

魏亚夫拍了拍小谢的肩膀，说：“回去吧，回去吧，休息一下。”小谢依言转身，往远方走去。

李承训道：“魏总管，敢问庄主什么时候出关，小弟向代家师问候一下。”魏亚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诡秘一笑，道：“过两天，庄主就出关。二位，晚上的时候，小姐要出殡，也来参加一下吧。”李承训和柳青思应允。

魏亚夫客套了几句离开，柳青思道：“刚才真是危险，你看到他的手没有？”李承训道：“嗯，鹰钩状，这位总管想必是个大鹰爪力的高手。”柳青思道：“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李承训一笑，道：“还用说？肯定是想做掉我们？”柳青思道：“看来，这魏总管很有问题。”李承训望了望湖面，又看了看杜鹃，回想了一下小谢的神情，道：“我们到苏落妍的灵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