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庄

沈曲托起高远峰，为他拍打掉膝腿泥土，高现成斜睨着眼，视而不见。

沈曲怜叹：小小年纪的高远峰承受了亲人惨死的悲痛，却又懂事知礼，令他又动容不已。

”我去了。“他不敢耽误，快步出林，想到高现成声色俱厉教导高远峰那一番话，他不甚理解，隐隐感觉有些不妥。

或许是高现成骤失妻儿刺激过大，令他心性变化，待时日一长就会好吧。

沈曲没多想，转头就忘。他一路快步走了二里多地，突地面露喜色，他听到了人声，看到了前方的村子。

他狂奔进村，拉住村口老者一说情况，老者马上招呼牵来一辆牛车，并叫上几个后生随他回转。

路上向几个后生一问，原来这个村子便是李庄，距那头林子不过三里地。

了到林子，李庄的几个后生惊怕不敢抬尸，多亏村口老者想得周到，带来了几卷草席，将崔氏母子的尸身裹住，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后生这才与沈曲战战兢兢地将崔氏母子抬上了牛车。那边高现成父子瞧着亲人裹入草席，泪眼雨下。眼见此景，沈曲强忍的泪水悄然滴落。

与崔氏母子虽然相处日短，却相处融洽，崔氏舍食、洗衣之恩，他感激在心；高远丹恭敬懂事，他很是喜爱，否则也不会见二人受害而失去理智。

垂泪之际，不禁感伤大明生活艰难，缺衣少食，匪盗猖獗，毫无安全感。虽说粗知大明朝终将没落，但细节却知之甚少，不能像小说中的主角顺势而为，借势闯出一番天地。

前路茫茫，他又思及后世亲人，能回去吗？自然没希望了。

他越发伤心，心头之苦谁人能懂，一发不可收拾地哭泣渐响，盖过了高现成父子。

后生们诧异地看来，高现成止了哭泣，偏头以视，神色冷峻，目中含恨。

沈曲自顾自地一阵痛哭，突觉四周安静，抬头举目，才见高现成、高远峰等人都看着他。

连忙举袖拭泪，他不过脑子地道：“扰到高兄了，对不住，对不住，高兄继续、继续。”

说一出口才意识不对，高现成刹然变色，脸色铁青，恨然扭头。

沈曲自觉有愧，为掩饰心虚“呵呵”破泣傻笑，猛然想到当下怎能发笑，慌忙紧捂住嘴，再不敢出声。

驮着高现成上了牛车，后生们赶动牛车缓缓往李庄行去，沈曲与高远峰随车而行。

见他出汗不止，高远成吩咐高远峰递过水袋，缓缓道：“那日脱下那人衣服，掉下几钱碎银，便想到其他人身上应当也有，不出所料，共取出八两碎银。我想这下好了，逢城可买到吃的，往后一路不用担心挨饿了。”

沈曲一楞，不知高现成现下因何说起此事，银子由高现成捡到，有多少不必向他说明。

他道：“前些日子，一想到那些死人身揣之银作了陪葬，太过可惜。现下好了，日后再也不用追悔了。”

高现成瞟他一眼，又道：“何人告知那帮贼人我们身携金银？难道是那胡八？”

“出城两个时辰便到李庄，谁人说的？”沈曲问道。

“是那胡八说的，给付银子时他问起我等行程，我没多想，便与他说了，并随口一问前路投宿之地？”

“房内仅有高兄、嫂子、胡八三人，胡八姓胡，那贼首胡晋鲁也姓胡，莫非胡八与贼人是亲戚？”沈曲分析道，”不过那前头就是李庄？“

“哼，那是胡八故意说少了路程，只为误导你我。那贼首胡晋鲁不杀我，以为我活不了，并非怀有好心。待官军剿灭了匡云寨，将他鞭尸三日也不解我恨，那胡八也绝不能放过。”高现成恨得牙痒痒，“峰儿，这血海深仇你要铭记在心，爹爹若是此生报不了仇，这仇便要你来报，你若力有不逮，就让我高家的子子孙孙来报，终有一天，定要报了这血海深仇。”

高远峰不住点头。

沈曲目瞪口呆，心疼高远峰，小小年纪就得背负天大地仇恨。

他心想：“子子孙孙都思报仇，若高远峰没报得了，等高家孙儿长大，仇人早就死光，难道寻那仇人的后代 ，全杀光了？”胡晋鲁不是好人，但也不算极恶之徒，至少他放过了高现成，高远峰父子，或许是那一该良心发现吧。况且匡云寨位于何处，胡晋鲁并未言明，只怕也是难找吧。这些话沈曲只在心中想想，没敢说出来。

胡八有嫌疑，官匪勾结？上吴集县城报官怕是行不通，沈曲打算到了李庄再思对策。

“与乐严虽相识日浅，共一场患难，却不知乐严家乡位于安庆府何处，敢问令尊令堂高寿？乐严离家多日，思乡日甚，令荆令郎也想你得紧吧？“高现成连环问道。

“啊？那、那是，“话语正中沈曲的伤心处，他心潮激荡，喃喃道：”双亲年、年迈，又添了许多白…白发了？她，她会想、想我么？不…提也罢，不提…。”

语无伦次，他语音哽咽，却是难以说下去。

高现成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曲，嘴角微翘，唇口颤动，怒色一现。沈曲一番话吞吞吐吐，听来支支吾吾，好似有意隐瞒，不肯告之实情。

试问大明朝谁人能理解沈曲之痛？当然无人，至少当前还未出现。

高现成别过脸，沈曲仍在自怨自艾，长吁短叹，高远峰一脸茫然，不解其意。

“就到庄子了。”一个后生回首一叫。

李庄在望，高远峰父子闻言望去，李庄村子不大，三四十户人家，茅屋低矮，村口一群庄稼人进进出出地拾掇着物什。

先前那位老者还站在村口，等待着众人归来。老者姓李，老年鳏寡，天生一副热心肠，深受李庄村民尊敬。

李老汉吩咐一众后生将崔氏母子尸身驮往祠堂安放，要引沈曲三人到家住。高现成不肯，坚持前往祠堂陪伴死去的妻儿，沈曲只得一道过去。

在沈曲嘱托下，李老汉派那胆大的后生去往最近的县衙报案。不久，李老汉送来粗饼，还带来村医替高现成诊治伤势。

村医为高现成上了草药，沈曲掏出碎银付了诊药资费，又硬塞给李老汉一两银子。

李老汉惊异地瞧看沈曲后脑，询问详情。高现成激愤吐述，李老汉听到胡晋鲁自报匡云寨寨门，面色由白转青。原来匡云寨早已恶名在外，官府曾几番攻打，死伤无数也打不下，也是奈之不何。

高现成沮丧，如果官兵指望不上，报仇还有何希望？

黄昏时，那后生领着两个差役进村。差役一听杀人越货是匡云寨贼人所为，面色数变，草草验过尸体，急不可耐地要回禀县大老爷，不顾高现成苦苦哀求拂袖而去。

沈曲听到一个差役在门外语气激愤地道：”妈的，白走一趟不说，险些招祸，真是倒霉。“

另一人道：”这事与匡云寨有关，莫沾手为妙，烫手山芋接不得。“

”瞧他们那副穷酸样，也休想能掏出几个子。“先前一人怨声连连。

沈曲听在耳中，失望之极。

高现成面如死灰，坐于祠堂高声咒骂，骂匡云寨贼人不得好死，骂官府懦弱无能。三人俱是心灰意冷。

在村里将养了两日，县衙仿佛忘记了此案，再未派人来过。在李老汉的劝说下，高现成心知天下乌鸦一般黑，依靠官兵剿灭匡云寨贼人没有指望，无奈只得在李庄埋葬了妻儿。

其时，高现成父子伏在墓前，哭得昏天黑地惨绝人伦，李老汉等一众村民也不禁炫然泪下。

高现成留于李庄又休养了数日，伤势渐愈，过了头七的次晨，一行三人告别了李庄，走往济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