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凤仙过门三个月后，分山的日子也确凿了，先分山后分田地，历来都是多灾多难而又顽强不屈的农民，终于在一个撼天动地火花四迸的惊天雷下，等到了真正的春天。

借着要分单干这个契机，刘大余也提出了要跟保平分家的意见，理由很充分，既然田地都要分到个人手里了，结过婚的儿子也应该自立门户了。

为了多分点田地给保平娶个半傻回家，实在不算是一步好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凤仙这么能吃，根本不知饥饱，一个人轻松就能吃掉三个人饭量。那年头的粮食是多么珍贵，为了能让男人有力气下地干活，女人都把干饭留给了男人，自己吃点稀的来凑和。

凤仙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每天追云灶里的火一点上，她就捧着碗在边上等吃，饭没熟透，她也能把夹生的饭吃下去，怕吃不饱，就使劲抢早吃。在田里干活的当然抢不过在家等吃的，好几回她吃饱了，下地干活的人回来饿肚子。

刘大余起初还因为得了凤仙家几抬嫁妆窃喜，而如今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为了能让家里人都吃饱，追云给凤仙限制了饭量。而这样，凤仙就天天都吃不饱肚子，吃不饱肚子就到处找东西吃。有一回，出去放牛的春花回来晚了，追云给她留了饭在锅里，趁着追云出去说几句话的功夫，凤仙就把春花的饭给偷吃了。

春花回来饿着肚子是又哭又骂，她骂保平窝囊，自己的老婆自己养嘛，凭什么让父母给你养，还像猪婆一样能吃，把家里都给吃空了。

春花的话，给了刘大余启发，凤仙是保平的老婆，理应由保平来养，他当时就决定要分家，把这烫手的山芋赶紧扔回给保平，早分家早解脱早清静。

听说保平要分家，秀兰第一个替保平鸣不平，当初作主把凤仙娶回来的人是你们，现在想甩手不管的人也是你们，当保平是什么？凤仙这样子，保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大余夫妇被媳妇当面呛，自知理亏，只能垂着头装聋作哑。

凤仙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仍然每天端着碗去抢饭吃，这几天追云没拦着她，让凤仙开开心心吃几顿饱饭。

自从追云对凤仙说可以把秀兰当成妈一样看，凤仙就认着秀兰了，跟秀兰格外亲热，看到秀兰就跟在屁股后面叫大姆，秀兰吩咐她帮忙看孩子，她就牢牢抱着军军不松手，谁都不让碰。

秀兰跟保成说：“你看那凤仙，说她傻么，傻也有傻得聪明的时候。”

傍晚收工，下地干活的人都成群结队地回家了。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一匹灿红似火的锦段，就好比谁家又在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娶新娘子了。

准备告别的阳光披在山头，昏黄中带着迷茫，把留在外头的人勾得归心似箭。山沟里的溪水是那样冰凉，冰凉的凉气像无数根细细的秀花针，一点一点往肌肤里扎去，人身上的毛孔一个个竖了起来。

“真痛快！”保成的头从水下钻出来，把一天的疲惫和汗水都泡在这清凉的溪水里了。

金鑫面朝天空，闭上眼睛整个人放松仰在水面上，这一刻是忙碌了一天的最大犒赏，做神仙也不换的。

“金鑫，”保成边用手搓着身子，边对浮在水面上的金鑫说：“上回，我真不该听你的主意，把保平坑苦了。”

“哼，”金鑫冷哼一声说：“保平的事，是注定的，那是由保平他自己那懦弱的性格造成的，跟谁都没关系！”

“如果当时我提醒过他，也许就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我这个做哥哥的有责任。”

“责任……你千万别把这两个字往自己身上揽，告诉你，这个责任你可担不起。”

“可我毕竟是有点责任的，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保成抔水擦把脸，把脏衣服浸到溪水搓，沾在衣服上的那些汗渍瞬间就溶解到水里面去了。

“我觉得你做得一点都没有错，现在这情况，跟谁有关系都跟你没关系，如果当时你真的插了手，事后横竖都要怨着你的，别不相信。”

保成低着头，用力搓衣服，然后用力把衣服上的水拧干了。

金鑫睁开眼睛，发现天暗了一大截，太阳已经下山，天边那云彩的颜色也淡了。他从水里站起来，也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放水里搓搓拧干，披回到身上。

“回家吧，别想了，真是没事找事。天要黑了，再不回去，家里的还以为我们在外面出了事，该着急了。”

保成披上拧干的衣服，暮色已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要教凤仙洗衣服做饭。”秀兰喂军军吃饭，话从她嘴巴里飘出来很轻巧。

“什么？”保成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说，我要教凤仙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不然等到他们分了家，该怎么办？”

“扯吧！她要真能教得起来，她父母早给教好了，还等你来费这个力气？”保成嗤笑，不以为然。

“其实，这几天凤仙总跟我一起，我不知道她在娘家是怎么回事，但我发现只要有人教她，她还是能学着干一些事情的。”

“那也好，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真能……就算是保平的造化了。”

“珍珍，吃好了吗？跟爸爸去找金鑫叔叔家的姐姐们玩去。”

“好啊，爸爸我要去找秀梅玩。”

“就秀梅啊，金鑫叔叔家这梅那梅的可多了。”

保成吃好饭，抱上女儿，准备到金鑫家里去坐坐。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年代，晚饭后那一段时间是枯燥无聊的，村里面的男人们都会三五成群固定到某一户人家聚会聊天，喝着茶，说说书，聊聊女人孩子，附近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也会议论一些敏感的政事。

如果有唱道情的游方艺人来卖艺，夜晚就会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唱道情的会驻扎在村里唱上几日，说唱一些民间故事，也说西游记里的一些片段，都是添油加醋来博大家一笑，讨几个赏钱。男人最喜欢的还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些荤段子，这些荤段子很黄很下流，男人们听了兴奋地发出一阵阵怪笑，女人这个时候就红着脸退场了，这通常都是压轴戏。

秀兰见保成要带着女儿出去，嘱咐他说：“灯暗的地方别去坐，蚊子多。”

“知道了，”保成抱着珍珍从昏黄的灯光下隐没到茫茫的黑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