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情景

他看着面前的两人惊讶极了。大师兄和女鬼仙好像两个熟络的朋友，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聊天，完全没有降妖人和鬼仙之间的隔阂。他们对着对方的模样也和平常时的不同，大师兄落在女鬼仙身上的目光又温柔又专注，仿佛在望着天上的明月。女鬼仙也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反而带着几分亲近？

“你们在说书生？”十岁的他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到了书生的名字。“周桓生”这个名字书生对他提过几次，可它太难记了，他只叫他“书生”，因为书生常常喜欢晃着他的破扇子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生他没死！”十岁的他向两人反驳道。

他的声音引来了两人的注视。“你叫周桓生叫‘书生’？你们认识？”木云仁怜悯地扳过十岁的他的身子，不让他再去看到地上的干尸，“孩子，你的‘书生’生病死了。他得了一种很可怕的病，死后变成了干尸。”

“你说干尸是书生？你骗人！书生说他只染了一些风寒，不严重，不会死！”十岁的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极力否认道。

“你的书生得的病叫枯死病。”木云仁正儿八经解释道，“人一旦染了这个病，身体就像被抽干了水一样，血肉发肤全都会萎蔫，和花儿枯萎，落叶变黄一样，你见过花儿枯萎吧？”

十岁的他不懂又懂地点了点头：“见过。”

“对了，就是这样。”木云仁又拍了拍十岁的他的脑袋。

“木云仁，你不该欺骗一个孩子。”鬼仙又说道。

“哎，这些流浪在外的小乞儿吃得苦够多了，不需要再知道我们的世界。善意的谎言会比真相好很多。”木云仁抱歉地对十岁的他笑了笑，眼中带着怜悯，他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这小胳膊小腿儿太瘦了，真可怜。”

鬼仙望着孩子不舒服地抽回胳膊：“不说也会比谎言好很多。还有，别忘了我和你不属于同一个世界——降妖人和妖怪，鬼仙和鬼魂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木云仁万般无奈地抬起头，望着鬼仙摇了摇头：“大人，能不能不要把我和你分得那么清楚？什么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和你就在同一个世界。”

鬼仙没有说话，只勾了勾嘴角笑了笑。虽然只是淡淡一抹，但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上绽放开来却有别样惊人的美丽。李太远惊了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鬼仙露出笑容吧？他接触的鬼仙从来都是与他冷冽锋利地对持，从来没有笑过。她的笑好像雪山上的雪莲花，令人惊艳。而她的笑容只对着木云仁一个人。

“大人，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黑夜都变成了白天。”木云仁目不转睛地望着鬼仙，专注的神情好像入了迷。

鬼仙听到木云仁的夸奖，收起了笑意：“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黑色变成了白天。”

“当然能。”木云仁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的丹青水墨，白天黑夜都是你，怎么不能？”

语毕，鬼仙的脸上起了一丝小小的尴尬。两人的目光随后在空中交汇，一道情深，另一道——情更深！

这时，干尸上泛起了灰光。光芒渐渐升起来，变换成了书生的模样。十岁的他看到书生的鬼魂，立刻满脸兴奋地大叫起来：“书生，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还活着对不对？可惜我的烙饼丢了，被一只大野狗叼走了，里面还有鸡蛋味儿……”

两人顿时讶异地望着十岁的他。木云仁脱口问道：“你能看到鬼魂？”

“看来他懂我们的世界。”鬼仙叹道，目光移到十岁的他的身上，表情渐渐凝固起来，开始在思索着什么？

十岁的他不懂木云仁和鬼仙说的“鬼魂”，只发现了书生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书生的身体为什么是透明的？他的眼睛可以透过书生的身体，看到他身后那尊没有脑袋的佛像。“书生，你好奇怪？”十岁的他问道。

鬼魂没有理会十岁的他，因为他看到了鬼仙！无神呆滞的脸上立马显露出了对鬼仙的恐惧。所有的鬼魂第一眼看到鬼魂的反应都是恐惧，因为它们知道它们该去阴间了！鬼魂转身要逃，一道仙力打出来，他马上消失无踪了。

“书生！”书生没了——因为面前的女子弄出了一个什么白色的光？他立刻朝着鬼仙大吼起来，“你把书生弄哪里去了？把书生弄出来，快弄出来！”十岁的他举着小小的拳头，想要去打鬼仙，被木云仁一把抱在了怀里。

“孩子，你不能这么做。她是鬼仙，鬼仙抓鬼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我都不能阻拦。”木云仁温柔地在十岁的他的耳边说，“你的书生死了，变成了鬼魂，所以不能再逗留凡间。鬼仙把他送去他该去的地方——阴间，那里是每一个人最后的归宿。”

“最后的归宿？”十岁的他不相信木云仁的话，拼命在他的怀中挣扎着，“书生没死，书生没死！你还我书生，你们还我书生！”十岁的他的力气哪里比得上木云仁？被木云仁死死地抱在怀里。

“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不念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劝劝这个孩子呀？”木云仁无奈地抬头去看鬼仙，却突然发现鬼仙表情的异样，“你怎么了？”

鬼仙直直地盯着十岁的他，紧凝的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我看不到这个孩子的命运？”

“啊？”木云仁不解地愣了愣，“你是说你脑袋里那本万能的生死簿上没有写入这个孩子的命运？”

鬼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生死簿上记录了所有凡人凡物的命运，不可能没有这个孩子的。”

木云仁凑近十岁的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这孩子没有妖气，没有灵气……他不是妖怪，也不是降妖人。我认识每一个降妖人，没有见过他。而且他的身上也没有其他特别的气息，和普通的凡人没两样。他就是一个凡人吧？不过，他为什么又能看到鬼魂……”

木云仁想了想，似乎想通了，对鬼仙笑了笑：“看来事情没有绝对，不是吗？老天爷太忙了，不小心遗漏一个孩子。”

“不可能，上天注定的事不会有遗漏。”鬼仙摇着头道。

“哎哟，不念大人，你那么认真干嘛？认真，你就输了。”木云仁笑着说，“其实早已注定的命运多没意思？我遇见的人，我爱的人，我坚持的事，我心中的信仰……全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就像一场戏，演员们按事先写好的剧本去饰演各自的角色，组成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可惜都是假的，骗骗观众的眼泪罢了。可是，如果都是假的，我是谁？一直在饰演老天爷写好的剧本的我，还是我吗？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悲伤快乐的我吗？还是一个被上天操控的木偶？”

鬼仙听完木云仁的一番话，显得有些意外：“你想太多了。因果报应都源于个人，无数的前因才有后来的结果，便是冥冥中的定数。”

木云仁还是笑道：“我觉得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

鬼仙想了想，又说：“我该回阴间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就让这个孩子自己做主吧？”木云仁打断了鬼仙，扬着眉头笑了笑。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鬼仙随后在白光中消失了。

“她怎么不见了？”十岁的他看着鬼仙消失，呆愣住了。

“你别怕，鬼仙回家了。”木云仁看着鬼仙消失后的空荡，叹了一口气，随后放开了十岁的他，“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有缘再见了。记住，你有选择的机会，便选择你认为最正确的路，爱你最想爱的人吧？即使她不爱你……”

木云仁站起身，向十岁的他摆了摆手，转身向寺庙的门口走去。十岁的他愣了愣，向前追了两步：“你是谁？”

李太远忽然记起了这个情景。那天夜里，那个高大潇洒的背影跨过寺庙的门槛，漫不经心地抬手向他道别。庙门外的远方，层层叠叠的屋顶上浮动着黑色的云朵和浓重的夜色。

“我叫木云仁，木头的木，仁义的仁，云游四海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