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无尽

不好！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李太远不由自主地闪身来到小乞儿的跟前，把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同时使出灵力，瞬间掀翻了马车。

马车直撞到了路边的围墙上，倒在一旁。李太远收回灵力，脸上略过一丝讶异，他并没有想过要救小乞儿，却鬼使神差地挡在了他的前方，又在众人的注视下，煞费心机地使出了灵力，救下这名小乞儿？

他与自己毫无关系！

“哎哟！”手上一疼，小乞儿竟咬了他一口。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头也不回地奔向人群中，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李太远站起身，动了动被咬疼的手掌。他为什么要去救这个流浪儿？

翻倒的马车突然发出轰地一声，一个身影冲破了车厢飞出来。李太远一看，竟是一只仙鹤妖，苍白的面孔，华丽的长袍，银灰色的长发飞舞在半空之中。还有那一双眼睛发出的光是嗜血的红色！

此时，降妖人从李太远的身子中分离了出去，往他的面前跨了一步，举着刀子对仙鹤妖大吼：“仙鹤妖，我是降妖人李太远！”

一切又要开始了吗？

李太远盯着降妖人的背影，心开始紧张地碰碰跳起来。那时候，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是杀了这只仙鹤妖！而在他看到仙鹤妖双眼的那一刻，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出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那个黑影闪身过来，狠狠地撞倒了他。然后，然后是他回到破庙里，只看到书生形如枯槁的模样……

是他！

就是这只仙鹤妖杀死了书生！降妖人认出了仙鹤妖，猛地释放出灵力。

仙鹤妖见状，慌张地飞上屋顶。降妖人立即甩出一条绳子，缠在仙鹤妖的脚上，直接将他拽了下来。轰！仙鹤妖砸到一个小摊上，摊子里的花灯飞了一地。而那名小乞儿竟然就躲在花灯摊点不远处的推车后面。

惊恐万状的人们开始尖叫着四散奔逃。仙鹤妖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奔逃的小乞儿。他飞身过去，一手捞起了小乞儿。回头看了降妖人一眼，双眼又发出那道红色的光芒。

“仙鹤妖，别跑！”降妖人向前追了几步，看到仙鹤妖手中的小乞儿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使出了灵力。

事情到了这里，李太远忽然就飞到了半空之中。猛然间，身子凭空挨了一个重击——那是灵力击中了仙鹤妖，和他怀抱中的小乞儿。小乞儿如同抛物线般地飞了出去，又向地上坠落。他和那名小乞儿一齐以同样的姿势坠向地面。

小乞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惨叫着，双手在半空中不停地挥舞。可他能抓住什么？他什么也抓不住。那是他最后的挣扎。从一开始直到死亡，这个世间从不属于弱小的他，也无人善待他。他狠狠地撞向了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呼，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李太远趴在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不远处的小乞儿以一个同样的姿势趴着，一张碎裂扭曲的小脸，双眼圆睁着，七窍流血。他的身旁掉落着那串被踩得稀烂的糖葫芦。有人悄无声息地捡起了它，一个闪身，把它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又快速离开。

这算什么？

对小乞儿的怜悯，还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李太远，你为什么要救那名小乞儿，最后又杀了他？”地魄开口问道，不带一丝情绪。

李太远恼怒道：“地魄，你不过是一名躲在地狱最底层的小神仙，别摆出一副站在道德最高点的模样对我指手画脚！”

他没有选择。仙鹤妖杀了书生，杀了他曾经唯一的倚靠，让他不得不孤独一人流落街头，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他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徘徊在死亡边缘，又挣扎着爬了回来。他绝不会放过仙鹤妖！

而那名小乞儿……

他不是故意要杀死他，也许就像师父说的，是他的运气不好，意外地出现在了大街上，意外地当仙鹤妖的挡箭牌，意外地被他杀死。

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而已，而已。

“你在意小乞儿，但更在意你自己。所以你在面对仙鹤妖和小乞儿时，没有选择收手。”地魄又说。

李太远冷哼一声。地魄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他不否认，他的确在意自己。幼年时看到的死亡比吃过的米还多。所以书生死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了地上的扇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在街口无声无息地掉了几滴眼泪。三天后，他用书生的扇子换了两个煎饼。而此生，他再也没有踏进那个破庙。

“李太远，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今世的善，后世的福，还有人现世现报。超越了命运的好人成为圣人仙者，背离了命运的恶人坠入地狱。这世上本没有地狱，只是人们太多的贪嗔痴，让世界变成了地狱。”地魄说，“所有的残忍都没有借口，也不是别无选择的结果。”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太远嗤笑一声，即使鬼仙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生，也不可能明白他所有的喜怒悲欢，更不懂他的挣扎与抗争！从一开始，他就在抗争，身处于这个世界的最底层，身处于黑暗的世界之中，只有一条法则——你死，或我亡。

悲悯是幸福人的专利，他从来不是。

“地魄，如果你真同情那些被我们杀死的人，觉得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残忍是罪恶！那你为什么不去阻止，不去改变？而是在十九层地狱里津津有味地将一切重演，施行所谓的惩罚！”

地魄望着李太远，目光沉沉地说：“在十九层地狱里，看着发生的悲剧无可挽回，看着鲜血淋漓、尸横遍野，不是有趣，是一种惩罚。但愿有一天它们能够改变。李太远，但愿你能明白。” 他将视线移向远方。

“我不明白！”李太远抬高一道声音说，“既然给了我既定的命运，又要求我把自己变成圣贤人？ 既然让我活在弱肉强食的世间，又不许我争抢食物？多么荒唐可笑！所以，地狱里的鬼永远比天上的神仙多！”

“所有的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地魄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痛苦，永无止境的痛苦。

刀剑刺穿的痛苦，土石深埋的痛苦，猛火焚烧的痛苦，坠崖碎骨的痛苦，河水窒息的痛苦……惩罚在继续，每一道痛苦都让李太远只想永恒地死去。

死亡，无休无止的死亡。

血肉撕裂的死亡，黑暗沉寂的死亡，灰飞烟灭的死亡，粉身碎骨的死亡，空寂无声的死亡……每一次死亡都让李太远释然地闭上眼睛，又灰心丧气地睁开眼。

“地魄，你干脆让我永远地死去，不再醒过来。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几发子弹打在李太远的身上，他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手枪在地魄的手中消失：“李太远，接受你的惩罚，悔过你的罪过。”

“不，我要杀了你……”李太远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不一会儿后，闭上了眼睛。

很快地，李太远睁开了眼。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身体完好如初。只剩一次次死亡的痛苦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深入他的骨骼神经，令他越来越慌张恐惧。

他想要挣扎，想要反抗，想要杀死地魄。可弱小的亡魂没有力量，他根本连地魄的衣角都碰触不到。他绞尽脑汁，拼命地想挖回脑子里的记忆，躲避即将到来的死亡，但那些或深刻，或浅淡，或早已忘记的记忆一次都没有回来。他还想要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死去，停止无止尽的痛苦。他用手撕开了喉咙，剖开了胸口，但那只是徒增疼痛，所有自我造成的伤口和裂痕都如同惩罚结束后，又重新恢复如初。

他就这样被该死的鬼仙折磨到死，不能反抗，不能逃脱吗？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场景继续在变换，一家豪华的戏院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顶上大牌写着“淮明戏院”四个大字。

这是民国时期的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家戏院，登台演出的都是大家名角，在台下观看的都是权贵显赫。李太远下意识地推开戏院的大门，舞台上正上演一出精彩的“霸王别姬”。

台上霸王长须冷面，威风凛凛；虞姬婀娜多姿，柔声细语。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声叫好。只是沉浸在表演中的观众谁也不知道，那名温婉动人的虞姬其实是一只黄鹂妖。

李太远缓步走进戏院，停在了过道中间，扫了一眼全场，忽然就抬起了头，看到了那个美丽倩影——

十五岁的肖雨儿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观看演出。她一袭织锦缎翠青兰花长旗袍，斜襟盘纽，裙衩恰到好处地开在膝盖上处，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腿。那张妩媚娴雅的面容里带着一丝稚嫩与灵气，纤纤玉手轻轻地摇着一把缎面团扇。

两人的目光此刻撞在了一起，开启了他们百年来漫漫长的爱恨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