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生死

地魄听罢笑了笑：“什么死不死的，说出来多不吉利？你愿不愿意过来坐，和我下一盘棋？”他拿起茶壶，斟满了摆在自己对面的茶杯。深橙色的茶水在茶杯中晃了晃，归于平静。

李太远怔了怔，盯着晃动的茶汤一时有些恍然，这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刻，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模样。气势汹汹的少年地推门进来，冲着天雷的第一大师兄没大没小地嚷道：“大师兄，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还在这里？快教我新的降妖招式！”

“我教你下棋，怎么样？”英俊温和的男子不慌不忙地抬头，对莽撞的少年也不恼，只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给他倒上一杯茶。

少年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茶，又看了一眼棋盘。一个比桌子稍小的棋盘，一堆看着眼花的棋子。“下棋有什么好学的？”何况男子面前这盘棋黑子多，白子少，黑子优势明显。傻子都知道黑子赢定了。

“下棋很好玩啊。”男子拿出一粒黑子放在棋盘上，又拿掉了两颗白子。

“有什么好玩的？”少年不屑一顾。一个无聊时的小游戏罢了，哪里比得上真正杀妖来的血雨腥风，痛快酐畅？

男子像是看穿了少年人的想法，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都是年少无知的幻想，还是先和我下一盘棋吧？围棋的棋盘共有纵横19条线，361个交叉点。棋子走在交叉点上，以围地多者为胜。棋盘上的棋子和它直线紧邻的点都会有‘气’。如果这个点上有同色的棋子，便能连接成一个整体的‘气’。反之，它们就不复存在。你说有意思吗？”男子又放下一粒白子。

“没意思。”少年对棋盘直言不讳，“我不想下棋，只学更强大的力量，把妖怪全杀光！”

“哟，这么厉害？”男子笑出声，“不如你现在棋局里把我杀一个一败涂地，怎么样？”

李太远望着面前的棋盘，一模一样的阵势，一模一样的棋子，只是周围的场景不对，当时发生在天雷，但这里是闲云居。这个幻境把当时的情景和闲云居合在一起，难道、难道是地魄的幻境？

长明殿里，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他是一个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独子，家境殷实，锦衣玉食。可惜他体弱多病，经不得一点风寒，一年大半的光景在床榻上躺着，被各种药汤灌着。六岁那年，一个算命的道士登门拜访，当下就对李家老爷摇了摇头，他告诉李家人孩子活不过七岁的年纪。

李太远知道这不是梦，是三百年前李子骞的记忆。那道士也是不凭空到来，是他灵魂出窍后，遇见的一位修仙之人。长长的梦从出生到七岁的光景，就这么幸福又痛苦地走完了一生。死前，他挣扎着不肯闭上眼睛，直到那道仙力突然降临，令夜色里的李家宅子转瞬间通亮一片。而后，光芒消失，李家人消失，李家宅子荒废。他沉睡在废弃的宅子里一百多年。

长梦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地魄转移到了长明殿后。隔着一道透明虚幻的玻璃墙，他看到向青天出现在长明殿里，听到了他和地魄的对话。那个傲慢跋扈的向青天和天雷里威严阴鸷的师父判若两人，但他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来的阴狠，字里行间视他人的性命如草芥的残忍无情，和天雷的师父又无不相同。

那当然不是地魄编造出来的谎言和幻象。他算什么？一个渺小虚弱的孩子靠着地魄仅剩的一点点力量撑过了死亡边缘，苟且多活了三百年。而这三百年又遇到了木云仁，才让他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就连现在他被移到了长明殿后，隔着一堵玻璃墙也是地魄对他的保护。

他何德何能？

他凭什么？

所以，就在向青天身上出现黑色的邪力时，他激动地冲破了屏障，挡下了那一击。但他能从冲破屏障，不过因为地魄的力量到了极限，挡不住他身上原本就是地魄的仙力。而地魄没能躲开向青天的那一击，也因为他设置了屏障隔离了他，保护了他。

李太远看着地魄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安极了。可不安到底在哪里？幻象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东西？他还是察觉不出来。

“坐下吧？”地魄说，“我装死装了二十年，好久没能和你好好喝一口茶，下一盘棋了。”

李太远犹豫着，终于坐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盯着茶汤，心事重重地开口问了两个问题：“大人，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当年，为什么给我力量？”

地魄听到李太远这两个问题，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一问，于是放下一粒棋子，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回答你。第二问题，我的确该从头到尾地告诉你。”

地魄收起其他的表情，正色道：“我曾是阴间的第一大鬼官地魄，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掌管着地府和生死簿。生死簿里的内容是天地阴阳注定的，凡物的生死，亡魂的审判结局也都是天地轮回，因果报应，不论谁都权力更改，即使是我这个掌握着审判亡魂的鬼官，也必须遵照亡魂注定的命运审判注定的结果。”

李太远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

地魄从棋盒里拿出一个棋子落下后又说：“普通的鬼仙看得到亡魂的生死命运，可看不到亡魂审判的最终结果。能直接看到审判结果的，阴间只有两人，一个是掌控审判的鬼官——我，还有一个就是掌控惩罚的地狱第一鬼官——断魂。”

李太远再度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所有的凡物注定了命运，所有的审判都是注定好的结果，那么，有没有例外呢？”地魄突然发问，“大千世界，乾坤之间，有没有不被写进生死簿里的凡物，换句话说被生死簿遗忘的人呢？”

李太远顿了一下，没明白地魄的话。地魄笑了笑，又落下一粒棋子，淡然自若地又说下去：“三百年前，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的命运和审判的结果。一个七岁的病童在寒冬腊月注定死去，走完长长的黄泉路，再去轮回开始下一世的生命。又是一个七年的光阴，在寒冬腊月里死去。”

李太远无言以对。李子骞的命运？即使梦过了一场长梦，只觉得他像一个陌生人，与他没有关系。可如果按照地魄这么说，他下一辈子还是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活到七岁又死了，还不如不活。

棋子落在棋盘上时，在地魄的指尖下发出一声响。地魄又轻声道：“我记得你当年问我，命运是什么？我能不能帮你？我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其实那两个问题早已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问我之前。”

“命运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定数。定数是什么？因果轮回的结果。结果是什么？当然是种下的因，结成的果。悲欢是什么？忧是悲，喜是欢；离是悲，合是欢；死是悲，合是欢……我是阴间第一大鬼仙，掌管着凡物亡魂生死命运，连一个‘以善为本’的孩子一个小小的忙都帮不了？”

李太远一惊：“大人，你做了什么？”他预感到他下面的话会更令他吃惊。

地魄沉思了一会儿，笑了：“我打开生死簿，抹去了你的名字和命运，让你的命运从此不再受生死簿的掌控。我虽然没有修改生死簿的权力，但它在我的手上，涂涂改改易如反掌。”

地魄半开玩笑的话让李太远惊呆在原地。